中国人湍飞四溢的生活热情,数千年前就寄托在观花、赏花的活动中了。但真正的插花艺术,也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花道,却在唐代以后才兴盛起来。
进入唐代以后,中国人的赏花热情达到了狂热的地步,花道就此形成。根据史***载,唐代社会风行赏花、观花,尤其嗜好牡丹。每年暮春,牡丹开放时节,长安阖城老幼,不分男女,争相寻花、访花,每春暮,车马若狂,以不耽玩为耻好个为花所迷醉的世界。
白居易在《买花》一诗中曾记述这样的盛况:帝城春欲暮,喧喧车马度。共道牡丹时,相随买花去。贵贱无常价,酬直看花数。灼灼百朵红,戋戋五束素家家习为俗,人人迷不悟。买花自然是为了欣赏方便,但百朵牡丹价格竟然高达五束素(二十五匹绢),那就有些离谱了。也就是为了欣赏方便,最大可能地把花引入自己的日常生活和居室住所,才催生了种种花事罢了。
王仁裕在《开元天宝遗事》中记载了一种叫作移春槛的奇异发明:权相杨国忠的子弟们每到春天,就把各种奇花异草种植在栅栏中,下面用木板托起,装上轮子,走到哪儿都要拉着,以便随时观赏这竟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花车!
当然,当时大多数人没有这等财力,只能选择将花枝折下,佩戴在身上,或插入瓶中,聊以尽兴。诗人杜牧有一年兴冲冲地到长安城外的杏园春游,结果发现园中百花憔悴,不禁发牢骚说:莫怪杏园憔悴去,满城多少插花人。这里说的插花,大概还是簪花、佩花之类。不过,同时代插瓶花的风气也兴盛起来。
这一生活美学空间一打开,就吸引了无数幽人韵士致力于此。自唐以后,中经五代、两宋,一直到明清时期,瓶花都是深受文人墨客眷顾的案头清赏,花道的艺术也得以不断丰富、升华,花道的形式和意趣也日渐丰富。
我们可以从品花、择器、制宜与清赏这四个层面来理解花道。
品花是花道的第一步。品就是品评、品第,评定花的级别。
我们所熟知的花中四君子梅、兰、竹、菊,因为契合古人对君子之品行的期待和想象,在大多数的名花排行中位居前列。而其他被视为下品的花,则要屈居奴婢之列,在插花时作为陪衬之物,如迎春花、瑞香花、山茶花为梅花之婢,玫瑰花、蔷薇花、木香花则供牡丹役使。制作瓶花时相间搭配,务求主次分明、浓淡相映,如此方能曲尽雅俗相谐之妙,不致流入孤俏凄清、曲高和寡的氛围。
赏花亦如此,只有那些具有细微、敏感的艺术感觉的人,才能独具慧眼,使奇花异木不致被埋没于姹紫嫣红的花海中。赏花有时竟如识人,有多少种花之美,就有多少种人之美,花可以点亮人心:赏花人与所赏之花,乃同时绽放。
花开既有四时之别,每种花之中又分品第之高下。古人将这两种品花方式相结合,就能在四季之中,选择最恰当的时鲜花来制作瓶花,放置于案头,观赏玩味。其用思之深,不可不谓之细密精妙!
袁宏道就对其品第、择取之精不无得意,他说:入春为梅,为海棠;夏为牡丹,为芍药,为石榴;秋为木樨,为莲、菊;冬为蜡梅。一室之内,荀香何粉,迭为宾客。
择器是选择插贮瓶花所用的器皿。唐人最初插瓶花,只取普通的瓶缸,并无专门的讲究。五代时,郭江洲发明了一种占景盘,在铜盘上铸许多竖立的铜管,管口下端相连。把花插在铜管中,向铜盘中注水,可以令花保持娇艳,十余日不败。宋代以后,瓶花所用器皿更加讲究,多用古董或专门的瓷器,对花的品种、颜色、摆放位置与器皿的搭配均有要求,这就说明宋人的生活美学日渐精致化了。
明代生活美学大师高濂在《遵生八笺》中总结说,堂中插花,应该用汉代的铜壶、古尊或体积较大的古瓷器,应该摆放在高架两旁或几案之上,折花也必须选取较大的花枝;书斋中插花,则应该选用胆瓶、鹅颈瓶、花觚等体量较小的精致瓷器,折取瘦巧之花,作为案头清供。
制宜是瓶花插贮、欣赏的方法和原则。花木及插贮的具体方法,在品花与择器中已经充分显示出来。然而,要突破物质和形式的束缚而进入艺术创造和欣赏的层面,还需要更多的情感、心灵的介入,正所谓超乎器而近乎道的清赏境界。
所谓清赏,重在赏而追求清:赏是玩赏、把玩的过程,清则是玩赏、把玩后所能企及的艺术境界。
谢肇淛曾感叹:得胜花者未必有胜地,得胜地者未必有胜时,得胜时者未必有胜情,得胜情者未必有胜友。雕栏画栋,委巷村廛,非地也;凄风苦雨,炎昼晦夜,非时也;宦情生计,愁怀病体,非情也;高官富室,村妓俗人,非友也。具花情然后择花友,偕花友然后谋花地,定花地然后候花时,庶几岁一遇之矣,然而不可必得也。
如此说来,赏花竟也要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才能品味到清赏之乐。这是文人士大夫优雅绝俗的情趣和品位所在。
花、时、地、情、花友等,就是所谓的清赏之宜。
花道之妙,妙在拈花入瓶、执瓶入室,借着自然之美与人之艺术创造力的融合,来营构真实的、富于生机和活力的生活美学空间。
不为无益之事,何以遣有涯之生?赏花、种花、食花就是这样的无益之事,却给枯寂的人生、平淡的日常增添了无限的乐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