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阿莲从小学一年级时就是朋友。我们同住在一条街，家境相当，有着同样的矮小身材，同样都有一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弟弟。小学就在三岔路口，阿莲家住在学校斜对面，我家住在路的另一端，阿莲邀我上学时，要从路口走到我家，然后再和我原路折回走到校门口。这样浪费时间的事情，她却乐在其中。
我们的关系是在小学四年级开始变淡的，住得远的确能影响感情的维系。阿莲不来找我上学时，我的身边有了新朋友，文艺委员的家就住在我家旁边，她长得漂亮，能言善道，在她的主动示好下，我很快就倾倒在她的个人魅力下，变成她的跟班。阿莲身边也有了另一群朋友，和我不一样，阿莲的新朋友是班上的差生，一群家境大不如她的孩子，其中有两人是每年拖欠学费的常客，阿莲顺理成章地成了她们四人的老大。
阿莲和她的三个新朋友打得火热，成绩下降的时候，我并未引起警觉，而是感到淡淡的惋惜，惋惜阿莲的自甘堕落，直到她们开始针对我，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。原本我因为个子矮，成绩好，一直坐第一排，但是四年级换了新班主任，老师把我的座位调到了第三排，我离开了熟悉的同学，同桌变成阿凤。这个阿凤，就是阿莲的新朋友。
阿凤其实长得很漂亮，瓜子脸，卷头发，大大的眼睛，可惜仪态太差，她脸上总是挂着两条黄鼻涕，和人说话时目光躲闪，不够干净大方。我和阿凤没有建立起友谊，一到下课，我就迫不及待地离开座位，去找自己的朋友。很快，我就发现自己总是丢东西，一开始是橡皮这样的小东西，渐渐发展为簇新的笔记本，然后是丢钱。我放在文具盒里的零花钱，上个厕所回来就不见了，问阿凤有没有人到我座位上来，她摇摇头说没有。我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阿凤，为了引出她，我当着她面把一块钱放进文具盒，然后离开座位，从前门出去，绕到后门进来，钱果然不见了。我当场质问阿凤，她却不认，这时阿莲和她的另外两个朋友过来，门神一般站在我面前，为阿凤打抱不平。
阿莲站到了阿凤的那一边，我的朋友们却远远站着不愿意掺和进来。我在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丢失的财物，发现竟然高达五块钱，愤怒之中，我决定为自己讨个公道。放学后，我缠着阿凤不放，要她还钱，她先是矢口否认，后面被缠得没办法了，直说自己没钱。我一路跟着她回家。阿凤父母都不在，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奶奶。我向奶奶说明了事情，要她还钱。奶奶说，等阿凤父亲回来，他一定会吊着阿凤打一顿，但是他们家没钱，也不会还我钱。我不服气，要等一个讲道理的人回来。阿凤奶奶马上变了脸色，径直走进厨房，把我一个人丢在堂屋，可是一直等到天黑，阿凤父亲还是没回来，我在害怕中离开了那个土坯屋，一路跑回大路。
这件事情不了了之，阿凤根本不提欠我钱的事，唯一的好事就是，我的东西再也没有丢了。我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，却不知道它只是一个开始。阿凤是个胆小老实的人，偷东西就是她做过最出格的事，但阿莲的另外两个朋友，金萍和小敏，却是打架闹事的害群之马。我找去阿凤家告状这件事，在她们嘴里，倒成了我逼迫欺负阿凤，每天下课她们都会来到我座位旁，流里流气地坐在课桌上，说一些指桑骂槐的话。
一开始，我当作没听到。很快冬天到了。那个冬天，我得了严重的鼻炎。每天坐在冰冷的座位上，鼻子就开始流清鼻涕，带的手帕揩鼻涕，揩得都湿透了，带一条手帕变成带三条手帕，也无济于事。两个鼻孔就像是两根失控的水管，父母却不认为我有病，对我的窘态视而不见。手帕浸湿后，我做不到像阿凤她们一样回吸鼻涕，只能用手指揩鼻涕，揩下的鼻涕蹭到凳子腿上，凳子腿包上一层透明闪亮的包浆。阿莲于是笑我，说我是鼻涕虫，金萍和小敏大声附和，编出笑话我的顺口溜。同学们也开始嫌弃我，不再和我说话。我忍着恶心，用湿掉的手帕反复揩鼻涕，不再把鼻涕蹭到凳子腿上，但已经晚了。我不讲卫生的名头已经打出去了，同学们在心里把我归到阿凤和金萍那一类人里，哪怕我的作文依旧被老师当作范本，期末依然能拿到三好学生，但我却变成了一个没有朋友的人。
金萍和小敏依旧每天课后缠着我，阿莲时不时也会加入，她们的胆子渐渐变大，不再满足于口头的嘲讽。小敏是她们里面最聪明的人，她最先找到了一个安全的教训我的方法从我书桌旁经过的时候，故意撞我的桌子。我的文具盒被撞倒在地，里面钢笔铅笔掉了一地，而她们四个就在旁边哈哈大笑。次数多了，阿凤胆子也大了，故意把我的钢笔往地上扔。她是在报复那次我告状的事。我忍气吞声捡起笔，笔尖早已经被摔坏，只能去买新钢笔。新钢笔买了一支又一支，她们的捉弄却并没有停止，她们把我的钢笔当作玩具，一到下课，就在空中投掷传递，我按住笔不让阿凤拿走，她就用尖尖的指甲掐我的手。
我忍无可忍，回家跟母亲说想要换班。班主任对我本就冷漠，同学又欺负我，这个班级是待不下去了，不如换到二班。母亲正在做饭，听了后拧起眉头，问我原因。阿莲从前经常来我家玩，母亲每次在街上看到阿莲父母，都会亲切地和她打招呼，我实在不好意思说，我在学校里被阿莲欺负，被她逼得要换班。我支支吾吾，母亲认为我是在找事，顺手打了我一顿，我只好怏怏离开。
等到五年级的时候，我买钢笔的钱已经超过二十块，这样的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头，逃又逃不掉。阿莲终于不再掩饰，每天想出新花招来指挥金萍、小敏和阿凤欺负我，把墨水甩到我身上，撕烂我的作业本，把虫子和土块塞进我的书包。我每天死气沉沉地来上学，满心忧虑地回家，近视后的眼睛又看不清黑板，成绩不可避免地下降。我开始惧怕阿莲，听到她那得意洋洋的笑声就紧张，学校成了我的受难所。阿莲喜欢我的时候，我没想过她喜欢我什么，她欺负我的时候，我却清晰地看到了那埋藏在厌恶下的嫉妒。
我的隐忍让阿莲的自信膨胀到了极点。五月的一天，我和阿凤当值日生打扫卫生，放学后教室里只有我们五个人，我的书包被扔到地上，小敏撕作业本，金萍砸文具盒，阿莲笑嘻嘻拿起一瓶墨水浇到我的语文书上。她们的笑脸扭曲着，翻滚着，我却只看到脏污的书本。那一刻我绝望了。我发现，不管怎么样，她们的目的就是要我学习不了。我朝阿莲的书桌冲过去，拖出她的书包，一把抓住她的语文书，狠狠地撕开。有人抱着我的腰，有人在掐我耳朵，我不管，我撕了一本书又撕另一本。她们被我不要命的做法吓呆了，等她们反应过来，教室里飞了一地的纸片。阿莲脸上再没有笑容，她呆呆看着我，然后哭了出来。我以为她们会把我的书撕掉，但是没有，她们沉默看着我离开。
第二天放学，阿莲母亲在校门口堵住我，说你怎么能撕阿莲的书？要去告我父亲。我对和阿莲有关的人都厌恶无比，说了句，那你去告吧，我就背着书包离开了。阿莲母亲不过是恐吓我，她根本不敢去我家，如果父亲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，她不会落到任何好处。阿莲母亲铩羽而归后，阿莲在学校看到我就会绕路，我的世界恢复了安静。
很快，我们升到六年级，这次的班主任是父亲的好友，对我很关注，我被调回了第一排，和全校第一名做同桌，我的成绩越来越好，不仅是三好学生，还当了中队长，我又有了很多朋友。阿莲按成绩被分在第四排，金萍、小敏、阿凤都是倒数第一排，她们的同盟已经瓦解，变成教室里沉默的影子。
初中毕业的暑假，阿莲来找我，母亲不知道我们之前的事，让她直接上楼。阿莲进到我房间里，好奇地看着书架上的书，略带羞涩地和我攀谈。她说话的语气，笑起来的弧度，都是那么自然，仿佛我们一直是朋友，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。但我知道，那些不美好是真实发生过的，而且，在我心里永不会过去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