标题:安宁乡最后一个保长 内容: 安宁乡最后一个保长解放前,祖父名下有三十几亩水田和几处山林,房屋有十几间。 然而家境日渐窘迫,祖父生有五个女儿和四个儿子,每嫁一个姑姑都要卖掉几亩田和几亩山。 父亲是村里唯一上过初中的读书人,初中没读完,祖父却不愿意再送。 当教书先生每年能收一个学生家里三担稻谷,父亲在家里开起了私塾,学生是附近的十几个小孩子。 一九四八年,国共两党鏖战激烈。 正干保长的四爷不想干了,便推给父亲当。 父亲起初不愿意做,祖父极力支持,因为可以免去两个弟弟的兵役,少说还可以得些油水。 于是父亲成为安宁乡第六保保长,也是最后一个保长。 1父亲个子很高,长相清秀,能说会道,加上处事公道,在村里声望很高。 父亲也有些手腕,不久后即收回祖父卖出的山林,新起了四舍三间的瓦房。 新瓦房高大,宽敞明亮。 父亲为奶奶新做了一条黑色布裤子,奶奶高兴不已。 好多年了,奶奶没有添加新衣裳,当时家境的破落可想而知。 一九四九年年底,邵阳老县城迎来了解放军。 百姓们敲锣打鼓,扭着秧歌,十分喜庆。 祖父叹气说,共产党来了,我估计也撑不了几个月,那秧歌哪里看得下啰。 他讲话透着一股国民党遗老的酸味。 共产党来了真不一样。 你看这一年里,开办学校,带领老百姓修水利,修大路,办的都是利于子孙后代的好事啊,保屏。 四爷对父亲说。 四爷叫四屏,他评为地主,名副其实。 离我家河水逆流而上一里远的院落,叫桎木山,出了一个小土匪头子,叫何作章,年纪不到三十岁,和父亲不相上下。 他手里有十几个人,有五六杆长枪。 他除了在附近村子没有杀人放火,在外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。 父亲晚上回家,娘惶惶然递来一张纸条,上面写道:柳保长,近日无恙? 现弟兄缺衣少食,望兄速备稻谷十担,大洋两百元于甘棠坳某某处。 我明人不做暗事,兄知悉。 何作章。 父亲于是去找爷爷奶奶,叫他们放心。 爷爷奶奶愁眉不展,正在叹气。 父亲说,躲过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。 何作章不会把我怎么样? 万一有什么事,不是还有三个崽吗? 父亲连夜去桎木山,找到何作章的父母。 何的父母是老老实实的农民。 当时风声很紧,解放军正搜寻何作章。 到下半夜,何现身了,面相冷如寒刀。 何连长,保屏我站得正,行得端,也不会去邀功请赏。 我人在这里,我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,要钱要粮都没有,你看着办。 父亲不慌不忙说道。 何作章没有办法,要的钱粮不了了之。 当时解放军一个团在雀塘棉花塘驻扎。 一日,父亲作为国民党的保长,被请去做客。 那天早晨,一行两三个人赶去驻地。 乔猛子比父亲小几岁,是父亲的学生。 他挑了几桌碗筷,出发没多远,要过一个两尺来宽的水坑,咣当一下就打碎五六个菜碗,父亲暗叫不好。 父亲站在政委迟维景面前。 迟政委穿着草鞋,灰布衣服,衣服上还打着补丁。 父亲当时不清楚迟的身份,以为他是个小兵卒。 柳保长,我叫你来你清楚吗? 迟政委看着父亲,口气很不好。 报告,第六保有个土匪叫何作章,我和他就认识,他的具体活动情况我不清楚。 有人说你和他有接触,你还不说实话? !迟政委早不耐烦了,声音大而严厉。 我父亲是个犟人,认死理,不看人脸色。 共产党不是官兵一致,官民一致,不打人不骂人吗? 这是何道理! 押下去,这个人通匪。 被押后,父亲吃过不少苦头,心里却十分坦然。 祖父四处活动,联名作保,父亲最终被放了出来。 迟政委说,这人十分张狂,关他是挫挫他脾气。 那天父亲出来,迟政委对他说:共产党不打人不骂人,是不打好人不骂好人,你回去好好想想。 当时除了何作章那个小土匪外,心腹之患是龙山匡国军残部。 解放军开到江家桥,做出一副大休整的姿态,团长放话要训练三个月。 龙山离驻地六十里。 只是当天下午解放军还在搞文艺庆祝活动,当晚就远程奔袭,尽数剿灭了盘踞龙山两年之久的土匪,第二天一早人们就见到土匪一个个被绑着过来。 何作章成了囚徒,被枪决在今江家桥完小操坪里。 备注:迟维景男,1923年生,山东人。 中共党员。 曾任邵阳行署副专员,中共邵阳地委委员,地委顾问。 2解放初期,地主大都成了死老虫,正所谓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,昔日那些贫农分得了田土和房屋,成了主人,也成了批斗会上的积极分子。 有一个地主,也做过保长,因为牵扯有血案,被人民政府宣判了死刑。 开宣判会上,一些地主富农和父亲一样也在陪罪。 他的女儿还是一个学生,在宣判会上,把他父亲对人如何刻薄讲得入木三分,恨得直咬牙。 会一结束,毕竟父女一场,女儿做了饭菜给他吃,说:爷(音牙,下同),呷(音掐,下同)多点,呷过这一餐再呷不到女儿做的了。 他听了,哪里还呷得下。 原来相貌堂堂,谈笑自若,很高大的一个人,如今缩成一堆,被人抬在竹畚箕里。 父亲不甘心被人揪斗,和四爷一起做起了货郎,期间走村穿寨,经过新化、安化、溆浦、桃源、常德等多地。 溆浦的梨特别好吃,我也是听他说起往事才知道的。 溆浦当时土匪活动猖獗,解放军盘查很严。 检查时,半夜把人叫起来,用小刀顶着你脖子,检查证件,看你的双手是不是贫苦百姓。 他们到那以后,胆战心惊,于是改道向北而去。 父亲竟然会做假证明。 父亲写得一手好毛笔字,只是小楷我从没见过。 出去卖货是要证明的,必须贫农身份,但那时有几个贫农会跑出去? 那大红的公章是别人用萝卜刻出来的,文字就自己填写。 字必须工工整整,一撇一捺要清清楚楚,让人看不出破绽。 我小时候见过货郎,他们有的拖着长调,卖荒货啰~~半里外都能听得见,有的手里拿一面小鼓,一边吆喝着。 他们挑着货担,货担里是女人做鞋用的针线、钉锤、抵手和黄蜡等。 当时的情景我无法想象。 不过父亲附带卖毛笔和墨。 他给我讲了一次在桃源一个乡村卖墨的情形。 卖香墨啰~~,父亲吆喝着。 娘,我要买香墨。 一个孩子说。 老板,香墨多少钱一块? 我的香墨好,两毛钱。 我父亲说道。 父亲放下货担,一边掏出一个砚来,往里吐了口唾沫,一边磨起墨来。 小后生,你闻闻,喷香。 父亲把那墨送到那孩子鼻边,确实比以前的香,以前用的都没有香味,有的还臭。 别人卖八分钱,你卖两毛钱。 八分钱我就买了。 八分钱我还亏本,不买就算了。 父亲起身就走。 那孩子眼巴巴地很是伤心,哇地大哭起来。 他娘无可奈何,只好花两毛钱买了。 父亲是个读书人,时代变了,父亲成了生意人,把自己的货说成天字号,好得不得了。 过不久,父亲又挑着货担在那个村里出现。 那两娘崽出来了。 你个柳老板,尽蒙人。 父亲笑了笑,说:上次怕不是我卖给你的香墨吧。 其实,那墨只是在墨端加了少许香料而已,是块普通墨。 3父亲落单去了常德。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夜晚,在一个伙铺里,父亲在楼上听到了楼下熟悉的说话声,又不确定是谁。 店老板刚好来送东西,父亲马上用一张纸写下两句话,雨雪霏霏兮人如飘萍,芝兰芬蔚兮遇何时! 让他带给下面那个说话的客人。 保屏来了,快去快去。 果然是四爷,兄弟相逢,十分开心,他才懂父亲兄弟班辈名分别是芝兰芬蔚。 四爷一次去卖杂货,农会的人盘问他。 他拿证件出来,民兵们将信将疑,把他带到一个干部面前。 你们这些小贩子,每天卖的是毛笔和墨等小东西,拿什么糊口呢? 一看证件又全是贫农。 现在国家宽待地主富农,只要他们安心生产,不和人民政府做对,全部可以回家。 那干部真是明白人。 你说你是贫农,你写你名字看看。 那干部说道。 四爷以前读了很多老书,经史子集藏书家里不少,书法学郑板桥。 名字一写出来,人人眼睛都发亮,贫农会写这么好看的字吗? 四爷当时就被押了,遣送回老家。 父亲在一天遇到了盘问,站在一个干部面前。 那人一看,大惊失色。 这不是保屏先生么? 我就是柳德锡。 柳德锡是父亲开私塾时收的一个学生,后来参加革命,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做过县委副书记。 先生,你别东跑西跑了。 你在家乡又没犯什么事,只要向人民政府低头认错,不会把你怎么样。 我给你开个证明,你快回去。 父亲得了证明,一路畅通无阻,结束了一年的流亡生涯。 那证明是这样写的:今有邵阳县安宁乡某某某,成份中农,现流亡在外。 希速回家安心生产。 特此证明。 4父亲回家从事农业生产。 父亲家境算好,没干过农活。 只是为了生活,货郎都干,别说种田了。 几年后父亲进了县运输局做搬运工人,为汽车装卸货物,也是重体力活。 三年困难时期,国家大量裁撤工人,父亲下放农村做回来农民。 因为父亲的保长身份,真是受尽了委屈,面对不公平的对待,只能忍气吞声。 之后又被评为四类分子,修水库修水坝尽做义务工。 父亲手中起的三间瓦房,在大炼钢铁时期被拆掉,楼板和桁条檩条都成了炭灰,父亲一直念念不忘。 最先生产大队分给我家两间屋,住了不到一年,一间屋又被原主人收回,于是一大家子六口人挤在一间屋里。 我有三个姐姐,一个哥哥。 兄弟姐妹年龄很凑巧差四岁。 我出生后,大姐已经出嫁。 我家就两个木床,父亲带着哥哥睡在楼上,两个姐姐在楼上睡地铺,我和娘睡下面。 日子当然难过,可是父亲总是乐呵呵的。 父亲常说,三间屋家里也乱,两间屋家里也乱,一间屋家里更乱。 一间屋既做厨房,又做卧室,农忙时进屋里一双脚都要找地方经过。 两个姐姐在生产队里挣工分,都很能干,只是评工分总是评不到最高,那些出身好的姐妹都不愿意和她们在一起干。 二姐有一次说了一句话,至今还当做笑料。 二姐正色对人说:我爷是中农,我是贫农。 四爷的大儿子忠民和次子柳雨在解放初期就考上大学,后来忠民做到省建设银行的行长,柳雨在湖北一个大的冶炼厂做总工程师。 真是万幸,不然饿了也会揭开鼎锅盖,拿一根红薯大咬起来。 后来,他清明回家扫墓,家乡人还用土话笑他坚伢子,来呷根红薯的狼狈样子。 因为成份不好,四爷的小儿子错过了结婚的最佳年龄,成了单身汉。 四爷在一九五九年活活饿死了。 姐姐很快到了出嫁的年纪。 父亲对人说,真是奇怪,我女也长大了,怎么没人来做媒呢? 姐姐们很能干,长相也不赖。 于是有人上门提亲了。 那时出外走下亲戚,也得报告。 父亲一个晚上去向民兵营长兴四爷报告行踪。 那时的人真是好笑,上头一句话,就拿鸡毛当令箭。 爱华,明天我有事要外出一趟。 什么事? 是不是去走亲戚? 不是,只是不好开口。 在兴四爷的再三要求下,父亲只好说是陪二姐去相亲。 于是兴四爷对父亲进行教育,让他认清形势,别痴心妄想,去搞破坏社会主义的活动,相完亲早点回来报到。 那些四类分子,已被改造得服服帖帖,大声说话都不敢,别说其他了。 父亲是坏分子,一次揪斗时,被堂侄贞癫子(人诨名,不是癫子)从三尺多高的会场上一脚踢下来,父亲到去世前前胸还发痛。 只是父亲从不提起,对我提起也没有用。 我和贞癫子的儿子康伢子差不多大,我们在一起就是玩得来,上小学读一个班。 那时候没什么玩具,小孩子又喜欢玩捉特务的游戏。 我从家里翻出来一块直角角铁,大概两三寸长,全当做手枪了。 我轻轻一下子用枪敲了康伢子的脑壳,那伢子脑壳不经敲,霎时血流如注。 好几天我怯生生地躲着,害怕面相凶恶的贞癫子来找我。 5别人一碰到父亲,都会说,想不到先生四十多岁还生了两个崽,有福气。 确实父亲对儿子有点偏爱。 我本份老实,哥哥聪明活泼,学习成绩比我好多了。 一九七八年上半年的一天,也许是发烧没有及时看医生,读初一的哥哥胡言乱语起来,哥哥疯了。 本来是熟悉的亲人,竟然不认得。 有时候会说唯物和唯心那些难懂的名词,有时候还唱出押韵的歌诀来。 我们称姐夫的娘叫亲娘。 亲娘来看哥哥,哥哥竟对亲娘大骂起来,你这个江青,别过来! 一会儿在床上浑身颤抖,吓得大哭,说:鬼来了! 父亲一手揽着哥哥,一手拿把菜刀,在床沿上砍,叫他别怕。 那段日子真是家里最黑暗的日子,乐观的父亲不再笑了,他不得不整天陪着哥哥。 本来常年超支的家庭,更是雪上加霜。 病急乱投医,娘暗暗去找道士。 别人说的一个比一个厉害,哥哥的病就是不见好。 我倒见识了道士画的奇怪的字符,字不象字,画不象画的,弯弯曲曲象猴子的尾巴。 一个道士施了法术,说是三天之后会好,但三天内不能见生人。 那三天哥哥确实不吵不闹。 二姐已结婚,回来看弟弟,叫了声哥的小名。 哥哥一下不安分起来,又发作起来。 娘很后悔二姐回来。 父亲听人家建议带哥哥去邵阳市精神病医院治疗,谢天谢地,阿弥陀佛,一个月后哥哥好了,完全正常了。 父亲听从医生建议,买了我们难得见着的彩色画册回来。 唉,早些去就好了,哥哥和家里人会少受罪,也会少花冤枉钱。 那时候我们的学费都难得凑齐,真不知道那日子如何过来的。 我哥疯过,这是我家的忌讳,我嫂子都不会知道,很多人都不知道。 6父亲常夸自己犁田是好手,我不信;会犁田是真的,在生产队从来没见父亲犁田,不然不会打发去园艺场。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,父亲去了大队园艺场。 场长就叫豹子,是个好党员,好场长,一心为公,做事是把好手,但脾气火爆,人人都怕。 保屏先生,你到园艺场来做什么? 豹子以为父亲稂不稂,莠不莠,问道。 令钦,我来园艺场做事,园艺场该不是要绣花吧? 我早些年干过搬运队长,也带过十几个人做。 我做事你放心。 父亲笑道。 父亲做事虽然不快,但踏实。 安排做的事,一样能做好做完。 豹子一开始老盯着他,后来就不管了,还成了好朋友。 父亲是个讲故事的好手。 在休息的时候,他会讲好多有趣味的故事,每次都不一样。 那些年轻后生仔和妹子们,都喜欢听他讲,讲到精彩处肚子都会疼。 豹子是一个忠义人,也喜欢三国故事。 父亲对于《三国演义》烂熟于心,尤其讲关公过五关斩六将,千里走单骑特别精彩。 豹子对关公是特别敬服的,这下找对人了。 邓小平复出后,不再以阶级斗争为纲。 中央决定给得到改造的四类分子摘帽,对地富子女的成份也作了明确规定。 我父亲听到消息后,满心欢喜,如获大赦。 他对兴四爷说起,兴四爷摇头说:地主富农子女取消阶级成份,怎么可能? !/父亲的一生遭受了太多的挫折,他从来没有失望过,人又变通,到哪都从容面对。 在如今高节奏的现代生活里,大多数人都倍感生活压力。 父亲过世十多年了。 每当夜深人静独处时,我恍若见到了父亲,听到了那熟悉的咯咯咳嗽声,也听到了父亲爽朗的笑声。 发布时间:2025-04-13 09:46:19 来源:八零生活网 链接:https://www.800185.com/post/7616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