标题:人生故事《古籍江海寄余生》 内容: 7月初的南京,已是盛暑溽热。 早上7点多,98岁的沈燮元从家里出发去上班先乘18路公交车,再到新街口转3路。 他习惯早点儿出门,交通情况好,车上空位多。 快点儿半小时,慢点儿不到一个钟头,他就能在目的地南京图书馆站下车。 9点上班,年轻的同事们还没到,古籍部办公室的门锁着,他坐在图书馆阅览区的长椅上,随手翻着一本杂志。 杂志是从同事那儿借来的,他说有好多新名词他都看不懂了。 对这个时代,他仍有强烈的好奇心。 当年为了看综艺节目《非诚勿扰》,他把电视从黑白的换成彩色的。 现在,他更关心国际风云,每天晚饭后都锁定中央四台,看看国际局势,分析一番。 买了一辈子的书,编了一辈子的目录,旁的不做,也没旁的时间。 沈燮元如此总结自己的一生。 在他家的墙上,挂着一幅他两年前写的古人七言绝句:西邻已富忧不足,东老虽贫乐有余。 白酒酿来缘好客,黄金散尽为收书。 书抄完了,上海解放了沈燮元生于无锡,在苏州长大,虽曾就读于教会学校,接受洋派教育,但从小自学古文,四年级时就能写文言作文,引得老师惊诧不已。 抗战胜利后,他考入苏州美术专科学校,学素描和中国画。 因为眼睛近视,他只上了一个学期,便转考无锡国学专修学校。 无锡国专创办于1920年,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曾担任该校教务长。 1946年,新文化运动已进行了31年,这所书院式的学校却仍以研读古籍为主要课程,朱东润、冯振心、周贻白等名师云集于此。 1947年,沈燮元转学到国专的上海分校。 分校的讲席阵容依然强大:王蘧常开先秦诸子课,童书业讲秦汉史,王佩诤讲目录学,朱大可、顾佛影讲诗学,张世禄讲音韵学学校附近有一个合众图书馆,创办于1939年,由金融家叶景葵、出版家张元济发起成立,版本目录学家顾廷龙担任总干事。 彼时,全面抗战进入第三年,沿海各省相继沦陷,全国图书馆或已停顿分散,或在炮火中化为灰烬,私家藏书也零落流散。 日、美等国乘势搜罗、掠夺我国珍贵古籍。 危局之中,留守上海孤岛的合众同人,搜孑遗于乱离,征文献于来日,为中国传统文化营造了一处栖身之所。 1948年,24岁的沈燮元从国专毕业。 他成为合众图书馆的干事,专事编目。 1949年春天,勉力支撑了10年的合众图书馆,已濒临倒闭。 那段时间,沈燮元仍坚持每天去图书馆上班。 走在路上看不到几个人,他也不害怕。 那时,国民党军队还在负隅顽抗,图书馆被占作据点,大门口堆了沙袋堡垒,图书馆的日常工作被迫停止。 顾老当时让我抄清代吴大澂的《皇华纪程》,两万多字,我就用毛笔抄,抄了个把礼拜。 书抄完了,上海解放了。 买书好比交女朋友1955年10月,沈燮元来到南京图书馆,开始了与古籍打交道的日子。 版本目录学是一门记载图书版本特征、考辨版本源流的学问。 在中国传统学术中,版本目录是治学的门径;在现代人眼中,它难免显得艰深枯涩。 古书里的学问很深,里面有好多问题,要懂文字学,要懂音韵学,看印章要懂篆文,看毛笔字要懂书法。 有时候看一篇序,一个草书字不认识,横在那里,整篇文章都读不通了。 所以研究古籍想做出成绩太难了,比较苦。 在这个冷板凳上,沈燮元一坐就是60多年。 常年在图书馆编目的实战经验让他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,通过观察行格、避讳、刻工、纸张、字体、印章,就能鉴别出古籍的版本及真伪。 每年春天和秋天,沈燮元都会到上海、杭州、苏州、扬州等地为馆里买古书。 南京图书馆的十大镇馆之宝中,有两部是沈燮元买回的。 一部是北宋金粟山藏《温室洗浴众僧经》,铁琴铜剑楼的后人卖给我的,可能是家里急需钱,只要500块。 一部是辽代重熙四年(1035年)泥金写本《大方广佛华严经》,他经朋友介绍,和卖家在上海的街头碰面,那人拿来一个大卷子,掀开一点,我看到重熙四年和辽字,赶紧叫他卷回去。 我问多少钱,他说500块。 当时我带了1000多块现款,立马成交。 我生怕他变卦,拿了就走。 他曾把买书比作交女朋友,没有成功就不要乱讲,一乱讲就不成功啦。 20世纪五六十年代,沈燮元花7块钱在书店给南京图书馆买来清代扬州八怪之一金冬心的《冬心先生集》雍正刻本;到了2020年,金冬心着作系列17种拍到了350万元。 他有时也和后辈说说笑话,感叹当年买的好东西都上交公家了,就像股票公司的人不能炒股,我不能给自己买古书,买了就说不清了。 出差10年因为识货,1978年沈燮元接到一个任务,参与《中国古籍善本书目》的编纂,并担任子部主编。 善本,指那些具有历史文物性、学术资料性、艺术代表性又流传较少的珍贵古籍。 周恩来总理在病危之际提出,要尽快把全国善本书总目录编出来,由此开启了中国近百年来最为浩大的一次古籍善本书目编纂工程。 在北京,编委会成员住在北京香厂路国务院招待所,当时物资仍然匮乏,工作人员一天只吃两顿饭,上午10点一顿,下午4点一顿,其余时间,都置身于收集自全国781个大小图书馆、博物馆的13万多张善本目录卡片的汪洋大海中。 在没有电脑和互联网的时代,他们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和学识,一一查核每张卡片记录的书名、卷数、作者、版本等项是否正确。 1995年,耗时近18年,《中国古籍善本书目》最终完稿,被认为是国内目前最具权威性的古籍善本联合目录。 从初审到定稿,沈燮元参与了整个编纂过程,在北京和上海两地共出差10年。 休息的时候,他喜欢和朋友们一起喝酒。 那些年结交的年轻朋友,多年后纷纷成为各大图书馆和高校的骨干精英。 沈燮元后来着手整理黄丕烈题跋,需要相关资料和书影时,就会有人欣然将其送上他的案头。 黄丕烈,被誉为五百年来藏书第一人。 在藏书界,经他题跋的古籍都被视为重量级藏品,有了黄跋,书的价格嘭嘭嘭就上去了。 士礼居,就是黄丕烈藏书楼的楼名。 百余年来,黄跋经几代学者多方搜集,汇编成书。 但由于整理者多半没看过原书,所以辑本中难免有错漏。 退休以后,沈燮元一直在整理黄丕烈题跋集,希望理出一个更翔实完善的版本。 他的《士礼居题跋》不仅对照原书、书影,将旧辑本中的讹误一一纠正,还搜寻了不少散落各处、前人未见的黄跋。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,80万字的书稿,全部由他手写而成。 苏州博物馆副研究馆员李军是沈燮元的忘年交,帮他将稿子录入电脑,从2007年到2017年,打字打了10年。 他向来精益求精,一定要拿到书影墨迹来核对,哪里发现了新材料,也要设法弄来看。 这样的结果就是无限拖延。 2017年,李军把电子稿交给了出版社。 如今5年过去,沈燮元还在对稿件进行校对,不断地增加、修改内容,书稿上满是黑笔、红笔、涂改液的痕迹。 书囊无底,我和他说,你不可能把地球上所有黄丕烈的东西都收集起来。 但是他很坚持,在他手里,这本书一定要尽善尽美。 李军说。 过好每一天在某些方面,沈燮元有自己的坚持。 他不太信任电脑。 噼里啪啦地打,印出来发现错了,有些是同音字搞混了,有些是字体的问题。 就瞎搞,架子上的正式出版物,随便翻翻就能看到好多错字,这样不行,会害人的。 吃饭,他有自己的口味,热爱苏帮菜。 在南京几十年吃下来,除了盐水鸭,其他东西他都不爱吃。 他曾经手写过一份菜谱并附简单做法,请年轻的同事打印出来,交给食堂师傅。 喝酒,他喝了一辈子。 年轻的时候喝多了,他还曾醉卧在苏州忠王府的大殿前。 如今每晚回家也要喝点儿,一杯黄酒或一罐啤酒,白酒不碰了。 生活要有规律,绝对不能熬夜。 要起居有节,要控制饮食。 希腊人讲,认识你自己。 做到这一点不容易,我们哪晓得自己啊? 我们总是放纵自己,这不行,要管好自己。 我就是自己最好的医生,所以我什么毛病都没有。 大夫说我的心脏状态很年轻,像三四十岁人的心脏。 当年参与《中国古籍善本书目》编纂的人,主编顾廷龙,副主编冀淑英、潘天祯都已过世,编委会的成员也大多凋零,沈燮元成了极少数硕果。 我今年98岁,但我从来不想这个年龄,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,生活越简单越好,不要胡思乱想,我奉行的信条就是5个字过好每一天。 《士礼居题跋》只是前奏,他要做自己的黄丕烈三部曲,题跋集之后,还有诗文集和年谱。 年轻人替他着急,他的心态却很好:黄丕烈三部曲弄不完,我是不会走的。 他好似一只蠹鱼,潜入古籍的江海,流光如矢,且寄余生。 发布时间:2024-08-29 08:33:20 来源:八零生活网 链接:https://www.800185.com/post/2185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