标题:《高中文言文52篇全集》高中语文古文所有篇目 内容: 高中语文古文大全滕王阁序[唐代] 王勃豫章故郡,洪都新府。 星分翼轸,地接衡庐。 襟三江而带五湖,控蛮荆而引瓯越。 物华天宝,龙光射牛斗之墟;人杰地灵,徐孺下陈蕃之榻。 雄州雾列,俊采星驰。 台隍枕夷夏之交,宾主尽东南之美。 都督阎公之雅望,棨戟遥临;宇文新州之懿范,襜帷暂驻。 十旬休假,胜友如云;千里逢迎,高朋满座。 腾蛟起凤,孟学士之词宗;紫电清霜,王将军之武库。 家君作宰,路出名区;童子何知,躬逢胜饯。 (豫章故郡 一作:南昌故郡)时维九月,序属三秋。 潦水尽而寒潭清,烟光凝而暮山紫。 俨骖騑于上路,访风景于崇阿。 临帝子之长洲,得天人之旧馆。 层峦耸翠,上出重霄;飞阁流丹,下临无地。 鹤汀凫渚,穷岛屿之萦回;桂殿兰宫,即冈峦之体势。 (层峦 一作:层台;即冈 一作:列冈;飞阁流丹 一作:飞阁翔丹)披绣闼,俯雕甍,山原旷其盈视,川泽纡其骇瞩。 闾阎扑地,钟鸣鼎食之家;舸舰迷津,青雀黄龙之舳。 云销雨霁,彩彻区明。 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。 渔舟唱晚,响穷彭蠡之滨,雁阵惊寒,声断衡阳之浦。 (轴 通:舳;迷津 一作:弥津;云销雨霁,彩彻区明 一作:虹销雨霁,彩彻云衢)遥襟甫畅,逸兴遄飞。 爽籁发而清风生,纤歌凝而白云遏。 睢园绿竹,气凌彭泽之樽;邺水朱华,光照临川之笔。 四美具,二难并。 穷睇眄于中天,极娱游于暇日。 天高地迥,觉宇宙之无穷;兴尽悲来,识盈虚之有数。 望长安于日下,目吴会于云间。 地势极而南溟深,天柱高而北辰远。 关山难越,谁悲失路之人;萍水相逢,尽是他乡之客。 怀帝阍而不见,奉宣室以何年? (遥襟甫畅 一作:遥吟俯畅)嗟乎! 时运不齐,命途多舛。 冯唐易老,李广难封。 屈贾谊于长沙,非无圣主;窜梁鸿于海曲,岂乏明时? 所赖君子见机,达人知命。 老当益壮,宁移白首之心? 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。 酌贪泉而觉爽,处涸辙以犹欢。 北海虽赊,扶摇可接;东隅已逝,桑榆非晚。 孟尝高洁,空余报国之情;阮籍猖狂,岂效穷途之哭! (见机 一作:安贫)勃,三尺微命,一介书生。 无路请缨,等终军之弱冠;有怀投笔,慕宗悫之长风。 舍簪笏于百龄,奉晨昏于万里。 非谢家之宝树,接孟氏之芳邻。 他日趋庭,叨陪鲤对;今兹捧袂,喜托龙门。 杨意不逢,抚凌云而自惜;钟期既遇,奏流水以何惭? 呜乎! 胜地不常,盛筵难再;兰亭已矣,梓泽丘墟。 临别赠言,幸承恩于伟饯;登高作赋,是所望于群公。 敢竭鄙怀,恭疏短引;一言均赋,四韵俱成。 请洒潘江,各倾陆海云尔:  滕王高阁临江渚,佩玉鸣鸾罢歌舞。 画栋朝飞南浦云,珠帘暮卷西山雨。 闲云潭影日悠悠,物换星移几度秋。 阁中帝子今何在? 槛外长江空自流。 归去来兮辞[魏晋] 陶渊明余家贫,耕植不足以自给。 幼稚盈室,瓶无储粟,生生所资,未见其术。 亲故多劝余为长吏,脱然有怀,求之靡途。 会有四方之事,诸侯以惠爱为德,家叔以余贫苦,遂见用于小邑。 于时风波未静,心惮远役,彭泽去家百里,公田之利,足以为酒。 故便求之。 及少日,眷然有归欤之情。 何则? 质性自然,非矫厉所得。 饥冻虽切,违己交病。 尝从人事,皆口腹自役。 于是怅然慷慨,深愧平生之志。 犹望一稔,当敛裳宵逝。 寻程氏妹丧于武昌,情在骏奔,自免去职。 仲秋至冬,在官八十余日。 因事顺心,命篇曰《归去来兮》。 乙巳岁十一月也。 归去来兮,田园将芜胡不归? 既自以心为形役,奚惆怅而独悲? 悟已往之不谏,知来者之可追。 实迷途其未远,觉今是而昨非。 舟遥遥以轻飏,风飘飘而吹衣。 问征夫以前路,恨晨光之熹微。 乃瞻衡宇,载欣载奔。 僮仆欢迎,稚子候门。 三径就荒,松菊犹存。 携幼入室,有酒盈樽。 引壶觞以自酌,眄庭柯以怡颜。 倚南窗以寄傲,审容膝之易安。 园日涉以成趣,门虽设而常关。 策扶老以流憩,时矫首而遐观。 云无心以出岫,鸟倦飞而知还。 景翳翳以将入,抚孤松而盘桓。 归去来兮,请息交以绝游。 世与我而相违,复驾言兮焉求? 悦亲戚之情话,乐琴书以消忧。 农人告余以春及,将有事于西畴。 或命巾车,或棹孤舟。 既窈窕以寻壑,亦崎岖而经丘。 木欣欣以向荣,泉涓涓而始流。 善万物之得时,感吾生之行休。 已矣乎! 寓形宇内复几时? 曷不委心任去留? 胡为乎遑遑欲何之? 富贵非吾愿,帝乡不可期。 怀良辰以孤往,或植杖而耘耔。 登东皋以舒啸,临清流而赋诗。 聊乘化以归尽,乐夫天命复奚疑! 前赤壁赋[宋代] 苏轼壬戌之秋,七月既望,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。 清风徐来,水波不兴。 举酒属客,诵明月之诗,歌窈窕之章。 少焉,月出于东山之上,徘徊于斗牛之间。 白露横江,水光接天。 纵一苇之所如,凌万顷之茫然。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,而不知其所止;飘飘乎如遗世独立,羽化而登仙。 (冯 通:凭)于是饮酒乐甚,扣舷而歌之。 歌曰:“桂棹兮兰桨,击空明兮溯流光。 渺渺兮予怀,望美人兮天一方。 ”客有吹洞箫者,倚歌而和之。 其声呜呜然,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;余音袅袅,不绝如缕。 舞幽壑之潜蛟,泣孤舟之嫠妇。 苏子愀然,正襟危坐,而问客曰:“何为其然也? ”客曰:“‘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。 ’此非曹孟德之诗乎? 西望夏口,东望武昌,山川相缪,郁乎苍苍,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? 方其破荆州,下江陵,顺流而东也,舳舻千里,旌旗蔽空,酾酒临江,横槊赋诗,固一世之雄也,而今安在哉?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,侣鱼虾而友麋鹿,驾一叶之扁舟,举匏樽以相属。 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。 哀吾生之须臾,羡长江之无穷。 挟飞仙以遨游,抱明月而长终。 知不可乎骤得,托遗响于悲风。 ”苏子曰:“客亦知夫水与月乎? 逝者如斯,而未尝往也;盈虚者如彼,而卒莫消长也。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,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;自其不变者而观之,则物与我皆无尽也,而又何羡乎! 且夫天地之间,物各有主,苟非吾之所有,虽一毫而莫取。 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无禁,用之不竭。 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,而吾与子之所共适。 ”(共适 一作:共食)客喜而笑,洗盏更酌。 肴核既尽,杯盘狼籍。 相与枕藉乎舟中,不知东方之既白。 陈情表[魏晋] 西晋·李密臣密言:臣以险衅,夙遭闵凶。 生孩六月,慈父见背;行年四岁,舅夺母志。 祖母刘愍臣孤弱,躬亲抚养。 臣少多疾病,九岁不行,零丁孤苦,至于成立。 既无伯叔,终鲜兄弟,门衰祚薄,晚有儿息。 外无期功强近之亲,内无应门五尺之僮,茕茕孑立,形影相吊。 而刘夙婴疾病,常在床蓐,臣侍汤药,未曾废离。 (愍 一作:悯 茕茕孑立 一作:独立)逮奉圣朝,沐浴清化。 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;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。 臣以供养无主,辞不赴命。 诏书特下,拜臣郎中,寻蒙国恩,除臣洗马。 猥以微贱,当侍东宫,非臣陨首所能上报。 臣具以表闻,辞不就职。 诏书切峻,责臣逋慢;郡县逼迫,催臣上道;州司临门,急于星火。 臣欲奉诏奔驰,则刘病日笃,欲苟顺私情,则告诉不许。 臣之进退,实为狼狈。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,凡在故老,犹蒙矜育,况臣孤苦,特为尤甚。 且臣少仕伪朝,历职郎署,本图宦达,不矜名节。 今臣亡国贱俘,至微至陋,过蒙拔擢,宠命优渥,岂敢盘桓,有所希冀! 但以刘日薄西山,气息奄奄,人命危浅,朝不虑夕。 臣无祖母,无以至今日,祖母无臣,无以终余年。 母孙二人,更相为命,是以区区不能废远。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,祖母今年九十有六,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,报养刘之日短也。 乌鸟私情,愿乞终养。 臣之辛苦,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,皇天后土,实所共鉴。 愿陛下矜悯愚诚,听臣微志,庶刘侥幸,保卒余年。 臣生当陨首,死当结草。 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,谨拜表以闻。 (祖母 一作:祖母刘)烛之武退秦师[先秦] 左丘明晋侯、秦伯围郑,以其无礼于晋,且贰于楚也。 晋军函陵,秦军氾南。 佚之狐言于郑伯曰:“国危矣,若使烛之武见秦君,师必退。 ”公从之。 辞曰:“臣之壮也,犹不如人;今老矣,无能为也已。 ”公曰:“吾不能早用子,今急而求子,是寡人之过也。 然郑亡,子亦有不利焉! ”许之。 夜缒而出,见秦伯,曰:“秦、晋围郑,郑既知亡矣。 若亡郑而有益于君,敢以烦执事。 越国以鄙远,君知其难也,焉用亡郑以陪邻? 邻之厚,君之薄也。 若舍郑以为东道主,行李之往来,共其乏困,君亦无所害。 且君尝为晋君赐矣,许君焦、瑕,朝济而夕设版焉,君之所知也。 夫晋,何厌之有? 既东封郑,又欲肆其西封,若不阙秦,将焉取之? 阙秦以利晋,唯君图之。 ”秦伯说,与郑人盟。 使杞子、逢孙、杨孙戍之,乃还。 子犯请击之。 公曰:“不可。 微夫人之力不及此。 因人之力而敝之,不仁;失其所与,不知;以乱易整,不武。 吾其还也。 ”亦去之。 (选自《左传》)孔雀东南飞 /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[两汉] 佚名汉末建安中,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,为仲卿母所遣,自誓不嫁。 其家逼之,乃投水而死。 仲卿闻之,亦自缢于庭树。 时人伤之,为诗云尔。 孔雀东南飞,五里一徘徊。 “十三能织素,十四学裁衣。 十五弹箜篌,十六诵诗书。 十七为君妇,心中常苦悲。 君既为府吏,守节情不移。 贱妾留空房,相见常日稀。 鸡鸣入机织,夜夜不得息。 三日断五匹,大人故嫌迟。 非为织作迟,君家妇难为! 妾不堪驱使,徒留无所施。 便可白公姥,及时相遣归。 ”府吏得闻之,堂上启阿母:“儿已薄禄相,幸复得此妇。 结发同枕席,黄泉共为友。 共事二三年,始尔未为久。 女行无偏斜,何意致不厚。 ”阿母谓府吏:“何乃太区区! 此妇无礼节,举动自专由。 吾意久怀忿,汝岂得自由! 东家有贤女,自名秦罗敷。 可怜体无比,阿母为汝求。 便可速遣之,遣去慎莫留! ”府吏长跪告:“伏惟启阿母。 今若遣此妇,终老不复取! ”阿母得闻之,槌床便大怒:“小子无所畏,何敢助妇语! 吾已失恩义,会不相从许! ”府吏默无声,再拜还入户。 举言谓新妇,哽咽不能语:“我自不驱卿,逼迫有阿母。 卿但暂还家,吾今且报府。 不久当归还,还必相迎取。 以此下心意,慎勿违吾语。 ”新妇谓府吏:“勿复重纷纭。 往昔初阳岁,谢家来贵门。 奉事循公姥,进止敢自专? 昼夜勤作息,伶俜萦苦辛。 谓言无罪过,供养卒大恩;仍更被驱遣,何言复来还! 妾有绣腰襦,葳蕤自生光;红罗复斗帐,四角垂香囊;箱帘六七十,绿碧青丝绳,物物各自异,种种在其中。 人贱物亦鄙,不足迎后人,留待作遗施,于今无会因。 时时为安慰,久久莫相忘! ”鸡鸣外欲曙,新妇起严妆。 著我绣夹裙,事事四五通。 足下蹑丝履,头上玳瑁光。 腰若流纨素,耳著明月珰。 指如削葱根,口如含朱丹。 纤纤作细步,精妙世无双。 上堂拜阿母,阿母怒不止。 “昔作女儿时,生小出野里。 本自无教训,兼愧贵家子。 受母钱帛多,不堪母驱使。 今日还家去,念母劳家里。 ”却与小姑别,泪落连珠子。 “新妇初来时,小姑始扶床;今日被驱遣,小姑如我长。 勤心养公姥,好自相扶将。 初七及下九,嬉戏莫相忘。 ”出门登车去,涕落百余行。 府吏马在前,新妇车在后。 隐隐何甸甸,俱会大道口。 下马入车中,低头共耳语:“誓不相隔卿,且暂还家去。 吾今且赴府,不久当还归。 誓天不相负! ”新妇谓府吏:“感君区区怀! 君既若见录,不久望君来。 君当作磐石,妾当作蒲苇。 蒲苇纫如丝,磐石无转移。 我有亲父兄,性行暴如雷,恐不任我意,逆以煎我怀。 ”举手长劳劳,二情同依依 。 入门上家堂,进退无颜仪。 阿母大拊掌,不图子自归:“十三教汝织,十四能裁衣,十五弹箜篌,十六知礼仪,十七遣汝嫁,谓言无誓违。 汝今何罪过,不迎而自归? ”兰芝惭阿母:“儿实无罪过。 ”阿母大悲摧。 还家十余日,县令遣媒来。 云有第三郎,窈窕世无双。 年始十八九,便言多令才。 阿母谓阿女:“汝可去应之。 ”阿女含泪答:“兰芝初还时,府吏见丁宁,结誓不别离。 今日违情义,恐此事非奇。 自可断来信,徐徐更谓之。 ”阿母白媒人:“贫贱有此女,始适还家门。 不堪吏人妇,岂合令郎君? 幸可广问讯,不得便相许。 ”媒人去数日,寻遣丞请还,说有兰家女,承籍有宦官。 云有第五郎,娇逸未有婚。 遣丞为媒人,主簿通语言。 直说太守家,有此令郎君,既欲结大义,故遣来贵门。 阿母谢媒人:“女子先有誓,老姥岂敢言! ”阿兄得闻之,怅然心中烦。 举言谓阿妹:“作计何不量! 先嫁得府吏,后嫁得郎君。 否泰如天地,足以荣汝身。 不嫁义郎体,其往欲何云? ”  兰芝仰头答:“理实如兄言。 谢家事夫婿,中道还兄门。 处分适兄意,那得自任专! 虽与府吏要,渠会永无缘。 登即相许和,便可作婚姻。 ”媒人下床去。 诺诺复尔尔。 还部白府君:“下官奉使命,言谈大有缘。 ”府君得闻之,心中大欢喜。 视历复开书,便利此月内,六合正相应。 良吉三十日,今已二十七,卿可去成婚。 交语速装束,络绎如浮云。 青雀白鹄舫,四角龙子幡。 婀娜随风转,金车玉作轮。 踯躅青骢马,流苏金镂鞍。 赍钱三百万,皆用青丝穿。 杂彩三百匹,交广市鲑珍。 从人四五百,郁郁登郡门。 阿母谓阿女:“适得府君书,明日来迎汝。 何不作衣裳? 莫令事不举! ”阿女默无声,手巾掩口啼,泪落便如泻。 移我琉璃榻,出置前窗下。 左手持刀尺,右手执绫罗。 朝成绣夹裙,晚成单罗衫。 晻晻日欲暝,愁思出门啼。 府吏闻此变,因求假暂归。 未至二三里,摧藏马悲哀。 新妇识马声,蹑履相逢迎。 怅然遥相望,知是故人来。 举手拍马鞍,嗟叹使心伤:“自君别我后,人事不可量。 果不如先愿,又非君所详。 我有亲父母,逼迫兼弟兄。 以我应他人,君还何所望! ”府吏谓新妇:“贺卿得高迁! 磐石方且厚,可以卒千年;蒲苇一时纫,便作旦夕间。 卿当日胜贵,吾独向黄泉! ”新妇谓府吏:“何意出此言! 同是被逼迫,君尔妾亦然。 黄泉下相见,勿违今日言! ”执手分道去,各各还家门。 生人作死别,恨恨那可论? 念与世间辞,千万不复全! 府吏还家去,上堂拜阿母:“今日大风寒,寒风摧树木,严霜结庭兰。 儿今日冥冥,令母在后单。 故作不良计,勿复怨鬼神! 命如南山石,四体康且直! ”阿母得闻之,零泪应声落:“汝是大家子,仕宦于台阁。 慎勿为妇死,贵贱情何薄! 东家有贤女,窈窕艳城郭,阿母为汝求,便复在旦夕。 ”府吏再拜还,长叹空房中,作计乃尔立。 转头向户里,渐见愁煎迫。 其日牛马嘶,新妇入青庐。 奄奄黄昏后,寂寂人定初。 我命绝今日,魂去尸长留! 揽裙脱丝履,举身赴清池。 府吏闻此事,心知长别离。 徘徊庭树下,自挂东南枝。 两家求合葬,合葬华山傍。 东西植松柏,左右种梧桐。 枝枝相覆盖,叶叶相交通。 中有双飞鸟,自名为鸳鸯。 仰头相向鸣,夜夜达五更。 行人驻足听,寡妇起彷徨。 多谢后世人,戒之慎勿忘。 祭十二郎文[唐代] 韩愈年、月、日,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,乃能衔哀致诚,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,告汝十二郎之灵:呜呼! 吾少孤,及长,不省所怙,惟兄嫂是依。 中年,兄殁南方,吾与汝俱幼,从嫂归葬河阳。 既又与汝就食江南。 零丁孤苦,未尝一日相离也。 吾上有三兄,皆不幸早世。 承先人后者,在孙惟汝,在子惟吾。 两世一身,形单影只。 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:“韩氏两世,惟此而已! ”汝时尤小,当不复记忆。 吾时虽能记忆,亦未知其言之悲也。 吾年十九,始来京城。 其后四年,而归视汝。 又四年,吾往河阳省坟墓,遇汝从嫂丧来葬。 又二年,吾佐董丞相于汴州,汝来省吾。 止一岁,请归取其孥。 明年,丞相薨。 吾去汴州,汝不果来。 是年,吾佐戎徐州,使取汝者始行,吾又罢去,汝又不果来。 吾念汝从于东,东亦客也,不可以久;图久远者,莫如西归,将成家而致汝。 呜呼! 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! 吾与汝俱少年,以为虽暂相别,终当久相与处。 故舍汝而旅食京师,以求斗斛之禄。 诚知其如此,虽万乘之公相,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。 去年,孟东野往。 吾书与汝曰:“吾年未四十,而视茫茫,而发苍苍,而齿牙动摇。 念诸父与诸兄,皆康强而早世。 如吾之衰者,其能久存乎? 吾不可去,汝不肯来,恐旦暮死,而汝抱无涯之戚也! ”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,强者夭而病者全乎! 呜呼! 其信然邪? 其梦邪? 其传之非其真邪? 信也,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? 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? 少者、强者而夭殁,长者、衰者而存全乎? 未可以为信也。 梦也,传之非其真也,东野之书,耿兰之报,何为而在吾侧也? 呜呼! 其信然矣! 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! 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,不克蒙其泽矣! 所谓天者诚难测,而神者诚难明矣! 所谓理者不可推,而寿者不可知矣! 虽然,吾自今年来,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,动摇者或脱而落矣。 毛血日益衰,志气日益微,几何不从汝而死也。 死而有知,其几何离;其无知,悲不几时,而不悲者无穷期矣。 汝之子始十岁,吾之子始五岁。 少而强者不可保,如此孩提者,又可冀其成立邪? 呜呼哀哉! 呜呼哀哉! 汝去年书云:“比得软脚病,往往而剧。 ”吾曰:“是疾也,江南之人,常常有之。 ”未始以为忧也。 呜呼! 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? 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? 汝之书,六月十七日也。 东野云,汝殁以六月二日;耿兰之报无月日。 盖东野之使者,不知问家人以月日;如耿兰之报,不知当言月日。 东野与吾书,乃问使者,使者妄称以应之乎。 其然乎? 其不然乎? 今吾使建中祭汝,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。 彼有食,可守以待终丧,则待终丧而取以来;如不能守以终丧,则遂取以来。 其余奴婢,并令守汝丧。 吾力能改葬,终葬汝于先人之兆,然后惟其所愿。 呜呼! 汝病吾不知时,汝殁吾不知日,生不能相养以共居,殁不能抚汝以尽哀,敛不凭其棺,窆不临其穴。 吾行负神明,而使汝夭;不孝不慈,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,相守以死。 一在天之涯,一在地之角,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,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。 吾实为之,其又何尤! 彼苍者天,曷其有极! 自今已往,吾其无意于人世矣! 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,以待余年,教吾子与汝子,幸其成;长吾女与汝女,待其嫁,如此而已。 呜呼,言有穷而情不可终,汝其知也邪? 其不知也邪? 呜呼哀哉! 尚飨! 劝学[先秦] 荀子君子曰:学不可以已。 青,取之于蓝,而青于蓝;冰,水为之而寒于水。 木直中绳,輮以为轮,其曲中规。 虽有槁暴,不复挺者,輮使之然也。 故木受绳则直,金就砺则利,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,则知明而行无过矣。 故不登高山,不知天之高也;不临深溪,不知地之厚也;不闻先王之遗言,不知学问之大也。 干、越、夷、貉之子,生而同声,长而异俗,教使之然也。 诗曰:“嗟尔君子,无恒安息。 靖共尔位,好是正直。 神之听之,介尔景福。 ”神莫大于化道,福莫长于无祸。 吾尝终日而思矣,不如须臾之所学也;吾尝跂而望矣,不如登高之博见也。 登高而招,臂非加长也,而见者远;顺风而呼,声非加疾也,而闻者彰。 假舆马者,非利足也,而致千里;假舟楫者,非能水也,而绝江河。 君子生非异也,善假于物也。 (君子生 通:性)南方有鸟焉,名曰蒙鸠,以羽为巢,而编之以发,系之苇苕,风至苕折,卵破子死。 巢非不完也,所系者然也。 西方有木焉,名曰射干,茎长四寸,生于高山之上,而临百仞之渊,木茎非能长也,所立者然也。 蓬生麻中,不扶而直;白沙在涅,与之俱黑。 兰槐之根是为芷,其渐之滫,君子不近,庶人不服。 其质非不美也,所渐者然也。 故君子居必择乡,游必就士,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。 物类之起,必有所始。 荣辱之来,必象其德。 肉腐出虫,鱼枯生蠹。 怠慢忘身,祸灾乃作。 强自取柱,柔自取束。 邪秽在身,怨之所构。 施薪若一,火就燥也,平地若一,水就湿也。 草木畴生,禽兽群焉,物各从其类也。 是故质的张,而弓矢至焉;林木茂,而斧斤至焉;树成荫,而众鸟息焉。 醯酸,而蚋聚焉。 故言有招祸也,行有招辱也,君子慎其所立乎! 积土成山,风雨兴焉;积水成渊,蛟龙生焉;积善成德,而神明自得,圣心备焉。 故不积跬步,无以至千里;不积小流,无以成江海。 骐骥一跃,不能十步;驽马十驾,功在不舍。 锲而舍之,朽木不折;锲而不舍,金石可镂。 蚓无爪牙之利,筋骨之强,上食埃土,下饮黄泉,用心一也。 蟹六跪而二螯,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,用心躁也。 是故无冥冥之志者,无昭昭之明;无惛惛之事者,无赫赫之功。 行衢道者不至,事两君者不容。 目不能两视而明,耳不能两听而聪。 螣蛇无足而飞,鼫鼠五技而穷。 《诗》曰:“尸鸠在桑,其子七兮。 淑人君子,其仪一兮。 其仪一兮,心如结兮! ”故君子结于一也。 昔者瓠巴鼓瑟,而流鱼出听;伯牙鼓琴,而六马仰秣。 故声无小而不闻,行无隐而不形 。 玉在山而草木润,渊生珠而崖不枯。 为善不积邪? 安有不闻者乎? 学恶乎始? 恶乎终? 曰:其数则始乎诵经,终乎读礼;其义则始乎为士,终乎为圣人, 真积力久则入,学至乎没而后止也。 故学数有终,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。 为之,人也;舍 之,禽兽也。 故书者,政事之纪也;诗者,中声之所止也;礼者,法之大分,类之纲纪也。 故学至乎礼而止矣。 夫是之谓道德之极。 礼之敬文也,乐之中和也,诗书之博也,春秋之微 也,在天地之间者毕矣。 君子之学也,入乎耳,着乎心,布乎四体,形乎动静。 端而言,蝡而动,一可以为法则。 小人之学也,入乎耳,出乎口;口耳之间,则四寸耳,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! 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。 君子之学也,以美其身;小人之学也,以为禽犊。 故不问而告谓之傲,问一而告二谓之囋。 傲、非也,囋、非也;君子如向矣。 学莫便乎近其人。 礼乐法而不说,诗书故而不切,春秋约而不速。 方其人之习君子之说,则尊以遍矣,周于世矣。 故曰:学莫便乎近其人。 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,隆礼次之。 上不能好其人,下不能隆礼,安特将学杂识志,顺诗书而已耳。 则末世穷年,不免为陋儒而已。 将原先王,本仁义,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。 若挈裘领,诎五指而顿之,顺者不可胜数也。 不道礼宪,以诗书为之,譬之犹以指测河也,以戈舂黍也,以锥餐壶也,不可以得之矣。 故隆礼,虽未明,法士也;不隆礼,虽察辩,散儒也。 问楛者,勿告也;告楛者,勿问也;说楛者,勿听也。 有争气者,勿与辩也。 故必由其道至,然后接之;非其道则避之。 故礼恭,而后可与言道之方;辞顺,而后可与言道之理;色从而后可与言道之致。 故未可与言而言,谓之傲;可与言而不言,谓之隐;不观气色而言,谓瞽。 故君子不傲、不隐、不瞽,谨顺其身。 诗曰:“彼交匪纾,天子所予。 ”此之谓也。 百发失一,不足谓善射;千里蹞步不至,不足谓善御;伦类不通,仁义不一,不足谓善学。 学也者,固学一之也。 一出焉,一入焉,涂巷之人也;其善者少,不善者多,桀纣盗跖也;全之尽之,然后学者也。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,故诵数以贯之,思索以通之,为其人以处之,除其害者以持养之。 使目非是无欲见也,使耳非是无欲闻也,使口非是无欲言也,使心非是无欲虑也。 及至其致好之也,目好之五色,耳好之五声,口好之五味,心利之有天下。 是故权利不能倾也,群众不能移也,天下不能荡也。 生乎由是,死乎由是,夫是之谓德操。 德操然后能定,能定然后能应。 能定能应,夫是之谓成人。 天见其明,地见其光,君子贵其全也。 离骚[先秦] 屈原帝高阳之苗裔兮,朕皇考曰伯庸。 摄提贞于孟陬兮,惟庚寅吾以降。 皇览揆余初度兮,肇锡余以嘉名:名余曰正则兮,字余曰灵均。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,又重之以修能。 扈江离与辟芷兮,纫秋兰以为佩。 汩余若将不及兮,恐年岁之不吾与。 朝搴阰之木兰兮,夕揽洲之宿莽。 日月忽其不淹兮,春与秋其代序。 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迟暮。 (惟 通:唯)不抚壮而弃秽兮,何不改乎此度? 乘骐骥以驰骋兮,来吾道夫先路! 昔三后之纯粹兮,固众芳之所在。 杂申椒与菌桂兮,岂惟纫夫蕙茝! 彼尧、舜之耿介兮,既遵道而得路。 何桀纣之猖披兮,夫惟捷径以窘步。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,路幽昧以险隘。 岂余身之殚殃兮,恐皇舆之败绩! 忽奔走以先后兮,及前王之踵武。 荃不查余之中情兮,反信谗而齌怒。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,忍而不能舍也。 指九天以为正兮,夫惟灵修之故也。 曰黄昏以为期兮,羌中道而改路! 初既与余成言兮,后悔遁而有他。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,伤灵修之数化。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,又树蕙之百亩。 畦留夷与揭车兮,杂杜衡与芳芷。 冀枝叶之峻茂兮,愿俟时乎吾将刈。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,哀众芳之芜秽。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,凭不厌乎求索。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,各兴心而嫉妒。 忽驰骛以追逐兮,非余心之所急。 老冉冉其将至兮,恐修名之不立。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,夕餐秋菊之落英。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,长顑颔亦何伤。 掔木根以结茝兮,贯薜荔之落蕊。 矫菌桂以纫蕙兮,索胡绳之纚纚。 謇吾法夫前修兮,非世俗之所服。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,愿依彭咸之遗则。 长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艰。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,謇朝谇而夕替。 既替余以蕙纕兮,又申之以揽茝。 亦余心之所善兮,虽九死其犹未悔。 怨灵修之浩荡兮,终不察夫民心。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,谣诼谓余以善淫。 固时俗之工巧兮,偭规矩而改错。 背绳墨以追曲兮,竞周容以为度。 忳郁邑余侘傺兮,吾独穷困乎此时也。 宁溘死以流亡兮,余不忍为此态也。 鸷鸟之不群兮,自前世而固然。 何方圜之能周兮,夫孰异道而相安? 屈心而抑志兮,忍尤而攘诟。 伏清白以死直兮,固前圣之所厚。 悔相道之不察兮,延伫乎吾将反。 回朕车以复路兮,及行迷之未远。 步余马于兰皋兮,驰椒丘且焉止息。 进不入以离尤兮,退将复修吾初服。 制芰荷以为衣兮,集芙蓉以为裳。 不吾知其亦已兮,苟余情其信芳。 高余冠之岌岌兮,长余佩之陆离。 芳与泽其杂糅兮,唯昭质其犹未亏。 忽反顾以游目兮,将往观乎四荒。 佩缤纷其繁饰兮,芳菲菲其弥章。 民生各有所乐兮,余独好修以为常。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,岂余心之可惩。 女嬃之婵媛兮,申申其詈予,曰:「鲧婞直以亡身兮,终然夭乎羽之野。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,纷独有此姱节? 薋菉葹以盈室兮,判独离而不服。」众不可户说兮,孰云察余之中情? 世并举而好朋兮,夫何茕独而不予听? 依前圣以节中兮,喟凭心而历兹。 济沅、湘以南征兮,就重华而敶词:启《九辩》与《九歌》兮,夏康娱以自纵。 不顾难以图后兮,五子用失乎家衖。 羿淫游以佚畋兮,又好射夫封狐。 固乱流其鲜终兮,浞又贪夫厥家。 浇身被服强圉兮,纵欲而不忍。 日康娱而自忘兮,厥首用夫颠陨。 夏桀之常违兮,乃遂焉而逢殃。 后辛之菹醢兮,殷宗用而不长。 汤、禹俨而祗敬兮,周论道而莫差。 举贤才而授能兮,循绳墨而不颇。 皇天无私阿兮,览民德焉错辅。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,苟得用此下土。 瞻前而顾后兮,相观民之计极。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? 孰非善而可服? 阽余身而危死兮,览余初其犹未悔。 不量凿而正枘兮,固前修以菹醢。 曾歔欷余郁邑兮,哀朕时之不当。 揽茹蕙以掩涕兮,沾余襟之浪浪。 跪敷衽以陈辞兮,耿吾既得此中正。 驷玉虬以桀鹥兮,溘埃风余上征。 朝发轫于苍梧兮,夕余至乎县圃。 欲少留此灵琐兮,日忽忽其将暮。 吾令羲和弭节兮,望崦嵫而勿迫。 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。 饮余马于咸池兮,总余辔乎扶桑。 折若木以拂日兮,聊逍遥以相羊。 前望舒使先驱兮,后飞廉使奔属。 鸾皇为余先戒兮,雷师告余以未具。 吾令凤鸟飞腾兮,继之以日夜。 飘风屯其相离兮,帅云霓而来御。 纷总总其离合兮,斑陆离其上下。 吾令帝阍开关兮,倚阊阖而望予。 时暧暧其将罢兮,结幽兰而延伫。 世溷浊而不分兮,好蔽美而嫉妒。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,登阆风而绁马。 忽反顾以流涕兮,哀高丘之无女。 溘吾游此春宫兮,折琼枝以继佩。 及荣华之未落兮,相下女之可诒。 吾令丰隆乘云兮,求宓妃之所在。 解佩纕以结言兮,吾令謇修以为理。 纷总总其离合兮,忽纬繣其难迁。 夕归次于穷石兮,朝濯发乎洧盘。 保厥美以骄傲兮,日康娱以淫游。 虽信美而无礼兮,来违弃而改求。 览相观于四极兮,周流乎天余乃下。 望瑶台之偃蹇兮,见有娀之佚女。 吾令鸩为媒兮,鸩告余以不好。 雄鸠之鸣逝兮,余犹恶其佻巧。 心犹豫而狐疑兮,欲自适而不可。 凤皇既受诒兮,恐高辛之先我。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,聊浮游以逍遥。 及少康之未家兮,留有虞之二姚。 理弱而媒拙兮,恐导言之不固。 世溷浊而嫉贤兮,好蔽美而称恶。 闺中既以邃远兮,哲王又不寤。 怀朕情而不发兮,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? 索琼茅以筳篿兮,命灵氛为余占之。 曰:「两美其必合兮,孰信修而慕之? 思九州之博大兮,岂惟是其有女?」曰:「勉远逝而无狐疑兮,孰求美而释女? 何所独无芳草兮,尔何怀乎故宇?」世幽昧以昡曜兮,孰云察余之善恶? 民好恶其不同兮,惟此党人其独异! 户服艾以盈要兮,谓幽兰其不可佩。 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,岂珵美之能当? 苏粪壤以充祎兮,谓申椒其不芳。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,心犹豫而狐疑。 巫咸将夕降兮,怀椒糈而要之。 百神翳其备降兮,九疑缤其并迎。 皇剡剡其扬灵兮,告余以吉故。 曰:「勉升降以上下兮,求矩矱之所同。 汤、禹俨而求合兮,挚、咎繇而能调。 苟中情其好修兮,又何必用夫行媒? 说操筑于傅岩兮,武丁用而不疑。 吕望之鼓刀兮,遭周文而得举。 宁戚之讴歌兮,齐桓闻以该辅。 及年岁之未晏兮,时亦犹其未央。 恐鹈鴃之先鸣兮,使夫百草为之不芳。」何琼佩之偃蹇兮,众薆然而蔽之。 惟此党人之不谅兮,恐嫉妒而折之。 时缤纷其变易兮,又何可以淹留? 兰芷变而不芳兮,荃蕙化而为茅。 何昔日之芳草兮,今直为此萧艾也? 岂其有他故兮,莫好修之害也! 余以兰为可恃兮,羌无实而容长。 委厥美以从俗兮,苟得列乎众芳。 椒专佞以慢慆兮,樧又欲充夫佩帏。 既干进而务入兮,又何芳之能祗? 固时俗之流从兮,又孰能无变化? 览椒兰其若兹兮,又况揭车与江离? 惟兹佩之可贵兮,委厥美而历兹。 芳菲菲而难亏兮,芬至今犹未沬。 和调度以自娱兮,聊浮游而求女。 及余饰之方壮兮,周流观乎上下。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,历吉日乎吾将行。 折琼枝以为羞兮,精琼爢以为粻。 为余驾飞龙兮,杂瑶象以为车。 何离心之可同兮? 吾将远逝以自疏。 邅吾道夫昆仑兮,路修远以周流。 扬云霓之晻蔼兮,鸣玉鸾之啾啾。 朝发轫于天津兮,夕余至乎西极。 凤皇翼其承旗兮,高翱翔之翼翼。 忽吾行此流沙兮,遵赤水而容与。 麾蛟龙使梁津兮,诏西皇使涉予。 路修远以多艰兮,腾众车使径待。 路不周以左转兮,指西海以为期。 屯余车其千乘兮,齐玉轪而并驰。 驾八龙之婉婉兮,载云旗之委蛇。 抑志而弭节兮,神高驰之邈邈。 奏《九歌》而舞《韶》兮,聊假日以媮乐。 陟升皇之赫戏兮,忽临睨夫旧乡。 仆夫悲余马怀兮,蜷局顾而不行。 乱曰:已矣哉! 国无人莫我知兮,又何怀乎故都!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,吾将从彭咸之所居! 师说[唐代] 韩愈古之学者必有师。 师者,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。 人非生而知之者,孰能无惑? 惑而不从师,其为惑也,终不解矣。 生乎吾前,其闻道也固先乎吾,吾从而师之;生乎吾后,其闻道也亦先乎吾,吾从而师之。 吾师道也,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? 是故无贵无贱,无长无少,道之所存,师之所存也。 嗟乎! 师道之不传也久矣! 欲人之无惑也难矣! 古之圣人,其出人也远矣,犹且从师而问焉;今之众人,其下圣人也亦远矣,而耻学于师。 是故圣益圣,愚益愚。 圣人之所以为圣,愚人之所以为愚,其皆出于此乎? 爱其子,择师而教之;于其身也,则耻师焉,惑矣。 彼童子之师,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,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。 句读之不知,惑之不解,或师焉,或不焉,小学而大遗,吾未见其明也。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,不耻相师。 士大夫之族,曰师曰弟子云者,则群聚而笑之。 问之,则曰:“彼与彼年相若也,道相似也。 位卑则足羞,官盛则近谀。 ”呜呼! 师道之不复可知矣。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,君子不齿,今其智乃反不能及,其可怪也欤! 圣人无常师。 孔子师郯子、苌弘、师襄、老聃。 郯子之徒,其贤不及孔子。 孔子曰:三人行,则必有我师。 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,师不必贤于弟子,闻道有先后,术业有专攻,如是而已。 李氏子蟠,年十七,好古文,六艺经传皆通习之,不拘于时,学于余。 余嘉其能行古道,作师说以贻之。 兰亭集序 / 兰亭序[魏晋] 王羲之永和九年,岁在癸丑,暮春之初,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,修禊事也。 群贤毕至,少长咸集。 此地有崇山峻岭,茂林修竹;又有清流激湍,映带左右,引以为流觞曲水,列坐其次。 虽无丝竹管弦之盛,一觞一咏,亦足以畅叙幽情。 是日也,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,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,所以游目骋怀,足以极视听之娱,信可乐也。 夫人之相与,俯仰一世,或取诸怀抱,悟言一室之内;或因寄所托,放浪形骸之外。 虽趣舍万殊,静躁不同,当其欣于所遇,暂得于己,快然自足,不知老之将至。 及其所之既倦,情随事迁,感慨系之矣。 向之所欣,俯仰之间,已为陈迹,犹不能不以之兴怀。 况修短随化,终期于尽。 古人云:“死生亦大矣。 ”岂不痛哉! (不知老之将至 一作:曾不知老之将至)每览昔人兴感之由,若合一契,未尝不临文嗟悼,不能喻之于怀。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,齐彭殇为妄作。 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。 悲夫! 故列叙时人,录其所述,虽世殊事异,所以兴怀,其致一也。 后之览者,亦将有感于斯文。 阿房宫赋[唐代] 杜牧六王毕,四海一,蜀山兀,阿房出。 覆压三百余里,隔离天日。 骊山北构而西折,直走咸阳。 二川溶溶,流入宫墙。 五步一楼,十步一阁;廊腰缦回,檐牙高啄;各抱地势,钩心斗角。 盘盘焉,囷囷焉,蜂房水涡,矗不知其几千万落。 长桥卧波,未云何龙? 复道行空,不霁何虹? 高低冥迷,不知西东。 歌台暖响,春光融融;舞殿冷袖,风雨凄凄。 一日之内,一宫之间,而气候不齐。 (不知乎 一作:不知其;西东 一作:东西)妃嫔媵嫱,王子皇孙,辞楼下殿,辇来于秦,朝歌夜弦,为秦宫人。 明星荧荧,开妆镜也;绿云扰扰,梳晓鬟也;渭流涨腻,弃脂水也;烟斜雾横,焚椒兰也。 雷霆乍惊,宫车过也;辘辘远听,杳不知其所之也。 一肌一容,尽态极妍,缦立远视,而望幸焉。 有不见者,三十六年。 (有不见者 一作:有不得见者)燕赵之收藏,韩魏之经营,齐楚之精英,几世几年,剽掠其人,倚叠如山。 一旦不能有,输来其间。 鼎铛玉石,金块珠砾,弃掷逦迤,秦人视之,亦不甚惜。 嗟乎! 一人之心,千万人之心也。 秦爱纷奢,人亦念其家。 奈何取之尽锱铢,用之如泥沙! 使负栋之柱,多于南亩之农夫;架梁之椽,多于机上之工女;钉头磷磷,多于在庾之粟粒;瓦缝参差,多于周身之帛缕;直栏横槛,多于九土之城郭;管弦呕哑,多于市人之言语。 使天下之人,不敢言而敢怒。 独夫之心,日益骄固。 戍卒叫,函谷举,楚人一炬,可怜焦土! 呜呼! 灭六国者六国也,非秦也;族秦者秦也,非天下也。 嗟乎! 使六国各爱其人,则足以拒秦;使秦复爱六国之人,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,谁得而族灭也? 秦人不暇自哀,而后人哀之;后人哀之而不鉴之,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。 项羽之死[两汉] 司马迁项王军壁垓下,兵少食尽,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。 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,项王乃大惊曰:“汉皆已得楚乎? 是何楚人之多也! ”项王则夜起,饮帐中。 有美人名虞,常幸从;骏马名骓,常骑之。 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,自为诗曰:“力拔山兮气盖世,时不利兮骓不逝。 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! ”歌数阕,美人和之。 项王泣数行下,左右皆泣,莫能仰视。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,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,直夜溃围南出,驰走。 平明,汉军乃觉之,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。 项王渡淮,骑能属者百余人耳。 项王至阴陵,迷失道,问一田父,田父绐曰“左”。 左,乃陷大泽中。 以故汉追及之。 项王乃复引兵而东,至东城,乃有二十八骑。 汉骑追者数千人。 项王自度不得脱。 谓其骑曰:“吾起兵至今八岁矣,身七十余战,所当者破,所击者服,未尝败北,遂霸有天下。 然今卒困于此,此天之亡我,非战之罪也。 今日固决死,愿为诸君快战,必三胜之,为诸君溃围,斩将,刈旗,令诸君知天亡我,非战之罪也。 ”乃分其骑以为四队,四向。 汉军围之数重。 项王谓其骑曰:“吾为公取彼一将。 ”令四面骑驰下,期山东为三处。 于是项王大呼驰下,汉军皆披靡,遂斩汉一将。 是时,赤泉侯为骑将,追项王,项王瞋目而叱之,赤泉侯人马俱惊,辟易数里。 与其骑会为三处。 汉军不知项王所在,乃分军为三,复围之。 项王乃驰,复斩汉一都尉,杀数十百人,复聚其骑,亡其两骑耳。 乃谓其骑曰:“何如? ”骑皆伏曰:“如大王言。 ”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。 乌江亭长檥船待,谓项王曰:“江东虽小,地方千里,众数十万人,亦足王也。 愿大王急渡。 今独臣有船,汉军至,无以渡。 ”项王笑曰:“天之亡我,我何渡为! 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,今无一人还,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,我何面目见之? 纵彼不言,籍独不愧于心乎? ”乃谓亭长曰:“吾知公长者。 吾骑此马五岁,所当无敌,尝一日行千里,不忍杀之,以赐公。 ”乃令骑皆下马步行,持短兵接战。 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。 项王身亦被十余创。 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,曰:“若非吾故人乎? ”马童面之,指王翳曰:“此项王也。 ”项王乃曰:“吾闻汉购我头千金,邑万户,吾为若德。 ”乃自刎而死。 王翳取其头,余骑相蹂践争项王,相杀者数十人。 最其后,郎中骑杨喜,骑司马吕马童,郎中吕胜、杨武各得其一体。 廉颇蔺相如列传(节选)[两汉] 司马迁廉颇者,赵之良将也。 赵惠文王十六年,廉颇为赵将,伐齐,大破之,取阳晋,拜为上卿,以勇气闻于诸侯。 蔺相如者,赵人也,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。 赵惠文王时,得楚和氏璧。 秦昭王闻之,使人遗赵王书,愿以十五城请易璧。 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:欲予秦,秦城恐不可得,徒见欺;欲勿予,即患秦兵之来。 计未定,求人可使报秦者,未得。 宦者令缪贤曰:“臣舍人蔺相如可使。 ”王问:“何以知之? ”对曰:“臣尝有罪,窃计欲亡走燕,臣舍人相如止臣,曰:‘君何以知燕王? ’臣语曰:‘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,燕王私握臣手,曰“愿结友”。 以此知之,故欲往。 ’相如谓臣曰:‘夫赵强而燕弱,而君幸于赵王,故燕王欲结于君。 今君乃亡赵走燕,燕畏赵,其势必不敢留君,而束君归赵矣。 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,则幸得脱矣。 ’臣从其计,大王亦幸赦臣。 臣窃以为其人勇士,有智谋,宜可使。 ”于是王召见,问蔺相如曰:“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,可予不? ”相如曰:“秦强而赵弱,不可不许。 ”王曰:“取吾璧,不予我城,奈何? ”相如曰:“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,曲在赵。 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,曲在秦。 均之二策,宁许以负秦曲。 ”王曰:“谁可使者? ”相如曰:“王必无人,臣愿奉璧往使。 城入赵而璧留秦;城不入,臣请完璧归赵。 ”赵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。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,相如奉璧奏秦王。 秦王大喜,传以示美人及左右,左右皆呼万岁。 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,乃前曰:“璧有瑕,请指示王。 ”王授璧,相如因持璧却立,倚柱,怒发上冲冠,谓秦王曰:“大王欲得璧,使人发书至赵王,赵王悉召群臣议,皆曰‘秦贪,负其强,以空言求璧,偿城恐不可得’。 议不欲予秦璧。 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,况大国乎! 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欢,不可。 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,使臣奉璧,拜送书于庭。 何者? 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。 今臣至,大王见臣列观,礼节甚倨;得璧,传之美人,以戏弄臣。 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,故臣复取璧。 大王必欲急臣,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! ”相如持其璧睨柱,欲以击柱。 秦王恐其破璧,乃辞谢固请,召有司案图,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。 相如度秦王特以诈详为予赵城,实不可得,乃谓秦王曰:“和氏璧,天下所共传宝也,赵王恐,不敢不献。 赵王送璧时,斋戒五日,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,设九宾于廷,臣乃敢上璧。 ”秦王度之,终不可强夺,遂许斋五日,舍相如广成传。 相如度秦王虽斋,决负约不偿城,乃使其从者衣褐,怀其璧,从径道亡,归璧于赵。 秦王斋五日后,乃设九宾礼于廷,引赵使者蔺相如。 相如至,谓秦王曰:“秦自缪公以来二十馀君,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。 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,故令人持璧归,间至赵矣。 且秦强而赵弱,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,赵立奉璧来。 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,赵岂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? 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,臣请就汤镬,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。 ”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。 左右或欲引相如去,秦王因曰:“今杀相如,终不能得璧也,而绝秦赵之欢,不如因而厚遇之,使归赵,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! ”卒廷见相如,毕礼而归之。 相如既归,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,拜相如为上大夫。 秦亦不以城予赵,赵亦终不予秦璧。 其后秦伐赵,拔石城。 明年,复攻赵,杀二万人。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,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。 赵王畏秦,欲毋行。 廉颇、蔺相如计曰:“王不行,示赵弱且怯也。 ”赵王遂行,相如从。 廉颇送至境,与王诀曰:“王行,度道里会遇之礼毕,还,不过三十日。 三十日不还,则请立太子为王,以绝秦望。 ”王许之,遂与秦王会渑池。 秦王饮酒酣,曰:“寡人窃闻赵王好音,请奏瑟。 ”赵王鼓瑟。 秦御史前书曰“某年月日,秦王与赵王会饮,令赵王鼓瑟”。 蔺相如前曰:“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,请奏盆缻秦王,以相娱乐。 ”秦王怒,不许。 于是相如前进缻,因跪请秦王。 秦王不肯击缻。 相如曰:“五步之内,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! ”左右欲刃相如,相如张目叱之,左右皆靡。 于是秦王不怿,为一击缻。 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“某年月日,秦王为赵王击缻”。 秦之群臣曰:“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。 ”蔺相如亦曰:“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。 ”秦王竟酒,终不能加胜于赵。 赵亦盛设兵以待秦,秦不敢动。 既罢归国,以相如功大,拜为上卿,位在廉颇之右。 廉颇曰:“我为赵将,有攻城野战之大功,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,而位居我上,且相如素贱人,吾羞,不忍为之下。 ”宣言曰:“我见相如,必辱之。 ”相如闻,不肯与会。 相如每朝时,常称病,不欲与廉颇争列。 已而相如出,望见廉颇,相如引车避匿。 于是舍人相与谏曰:“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,徒慕君之高义也。 今君与廉颇同列,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,恐惧殊甚,且庸人尚羞之,况于将相乎! 臣等不肖,请辞去。 ”蔺相如固止之,曰:“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? ”曰:“不若也。 ”相如曰:“夫以秦王之威,而相如廷叱之,辱其群臣,相如虽驽,独畏廉将军哉? 顾吾念之,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,徒以吾两人在也。 今两虎共斗,其势不俱生。 吾所以为此者,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。 ”廉颇闻之,肉袒负荆,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。 曰:“鄙贱之人,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。 ”卒相与欢,为刎颈之交。 种树郭橐驼传[唐代] 柳宗元郭橐驼,不知始何名。 病偻,隆然伏行,有类橐驼者,故乡人号之“驼”。 驼闻之,曰:“甚善。 名我固当。 ”因舍其名,亦自谓橐驼云。 其乡曰丰乐乡,在长安西。 驼业种树,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,皆争迎取养。 视驼所种树,或移徙,无不活,且硕茂,早实以蕃。 他植者虽窥伺效慕,莫能如也。 有问之,对曰:“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,能顺木之天,以致其性焉尔。 凡植木之性,其本欲舒,其培欲平,其土欲故,其筑欲密。 既然已,勿动勿虑,去不复顾。 其莳也若子,其置也若弃,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。 故吾不害其长而已,非有能硕茂之也;不抑耗其实而已,非有能早而蕃之也。 他植者则不然,根拳而土易,其培之也,若不过焉则不及。 苟有能反是者,则又爱之太恩,忧之太勤,旦视而暮抚,已去而复顾,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,摇其本以观其疏密,而木之性日以离矣。 虽曰爱之,其实害之;虽曰忧之,其实仇之,故不我若也。 吾又何能为哉! ”问者曰:“以子之道,移之官理,可乎? ”驼曰:“我知种树而已,官理,非吾业也。 然吾居乡,见长人者好烦其令,若甚怜焉,而卒以祸。 旦暮吏来而呼曰:‘官命促尔耕,勖尔植,督尔获,早缫而绪,早织而缕,字而幼孩,遂而鸡豚。 ’鸣鼓而聚之,击木而召之。 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,且不得暇,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? 故病且怠。 若是,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? ”问者曰:“嘻,不亦善夫! 吾问养树,得养人术。 ”传其事以为官戒。 游褒禅山记[宋代] 王安石褒禅山亦谓之华山,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,而卒葬之;以故其后名之曰“褒禅”。 今所谓慧空禅院者,褒之庐冢也。 距其院东五里,所谓华山洞者,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。 距洞百余步,有碑仆道,其文漫灭,独其为文犹可识曰“花山”。 今言“华”如“华实”之“华”者,盖音谬也。 其下平旷,有泉侧出,而记游者甚众,所谓前洞也。 由山以上五六里,有穴窈然,入之甚寒,问其深,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,谓之后洞。 余与四人拥火以入,入之愈深,其进愈难,而其见愈奇。 有怠而欲出者,曰:“不出,火且尽。 ”遂与之俱出。 盖余所至,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,然视其左右,来而记之者已少。 盖其又深,则其至又加少矣。 方是时,余之力尚足以入,火尚足以明也。 既其出,则或咎其欲出者,而余亦悔其随之,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。 于是余有叹焉。 古人之观于天地、山川、草木、虫鱼、鸟兽,往往有得,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。 夫夷以近,则游者众;险以远,则至者少。 而世之奇伟、瑰怪,非常之观,常在于险远,而人之所罕至焉,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。 有志矣,不随以止也,然力不足者,亦不能至也。 有志与力,而又不随以怠,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,亦不能至也。 然力足以至焉,于人为可讥,而在己为有悔;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,可以无悔矣,其孰能讥之乎? 此余之所得也! 余于仆碑,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,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,何可胜道也哉! 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。 四人者:庐陵萧君圭君玉,长乐王回深父,余弟安国平父、安上纯父。 至和元年七月某日,临川王某记。 123456下一页鸿门宴[两汉] 司马迁沛公军霸上,未得与项羽相见。 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:“沛公欲王关中,使子婴为相,珍宝尽有之。 ”项羽大怒曰:“旦日飨士卒,为击破沛公军! ”当是时,项羽兵四十万,在新丰鸿门;沛公兵十万,在霸上。 范增说项羽曰:“沛公居山东时,贪于财货,好美姬。 今入关,财物无所取,妇女无所幸,此其志不在小。 吾令人望其气,皆为龙虎,成五采,此天子气也。 急击勿失! ”楚左尹项伯者,项羽季父也,素善留侯张良。 张良是时从沛公,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,私见张良,具告以事,欲呼张良与俱去,曰:“毋从俱死也。 ”张良曰:“臣为韩王送沛公,沛公今事有急,亡去不义,不可不语。 ”良乃入,具告沛公。 沛公大惊,曰:“为之奈何? ”张良曰:“谁为大王为此计者? ”曰:“鲰生说我曰:‘距关,毋内诸侯,秦地可尽王也。 ’故听之。 ”良曰:“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? ”沛公默然,曰:“固不如也。 且为之奈何? ”张良曰:“请往谓项伯,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。 ”沛公曰:“君安与项伯有故? ”张良曰:“秦时与臣游,项伯杀人,臣活之;今事有急,故幸来告良。 ”沛公曰:“孰与君少长? ”良曰:“长于臣。 ”沛公曰:“君为我呼入,吾得兄事之。 ”张良出,要项伯。 项伯即入见沛公。 沛公奉卮酒为寿,约为婚姻,曰:“吾入关,秋毫不敢有所近,籍吏民封府库,而待将军。 所以遣将守关者,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。 日夜望将军至,岂敢反乎! 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。 ”项伯许诺,谓沛公曰:“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。 ”沛公曰:“诺。 ”于是项伯复夜去,至军中,具以沛公言报项王,因言曰:“沛公不先破关中,公岂敢入乎? 今人有大功而击之,不义也。 不如因善遇之。 ”项王许诺。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,至鸿门,谢曰:“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,将军战河北,臣战河南,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,得復见将军于此。 今者有小人之言,令将军与臣有郤……”项王曰:“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;不然,籍何以至此。 ”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。 项王、项伯东向坐,亚父南向坐。 亚父者,范增也。 沛公北向坐,张良西向侍。 范增数目项王,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,项王默然不应。 范增起,出召项庄,谓曰:“君王为人不忍。 若入前为寿,寿毕,请以剑舞,因击沛公于坐,杀之。 不者,若属皆且为所虏。 ”庄则入为寿。 寿毕,曰:“君王与沛公饮,军中无以为乐,请以剑舞。 ”项王曰:“诺。 ”项庄拔剑起舞,项伯亦拔剑起舞,常以身翼蔽沛公,庄不得击。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。 樊哙曰:“今日之事何如? ”良曰:“甚急! 今者项庄拔剑舞,其意常在沛公也。 ”哙曰:“此迫矣! 臣请入,与之同命。 ”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。 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,樊哙侧其盾以撞,卫士仆地,哙遂入,披帷西向立,瞋目视项王,头发上指,目眦尽裂。 项王按剑而跽曰:“客何为者? ”张良曰:“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。 ”项王曰:“壮士,赐之卮酒。 ”则与斗卮酒。 哙拜谢,起,立而饮之。 项王曰:“赐之彘肩。 ”则与一生彘肩。 樊哙覆其盾于地,加彘肩上,拔剑切而啖之。 项王曰:“壮士! 能復饮乎? ”樊哙曰:“臣死且不避,卮酒安足辞! 夫秦王有虎狼之心,杀人如不能举,刑人如恐不胜,天下皆叛之。 怀王与诸将约曰:‘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。 ’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,毫毛不敢有所近,封闭宫室,还军霸上,以待大王来。 故遣将守关者,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。 劳苦而功高如此,未有封侯之赏,而听细说,欲诛有功之人。 此亡秦之续耳,窃为大王不取也! ”项王未有以应,曰:“坐。 ”樊哙从良坐。 坐须臾,沛公起如厕,因招樊哙出。 沛公已出,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。 沛公曰:“今者出,未辞也,为之奈何? ”樊哙曰:“大行不顾细谨,大礼不辞小让。 如今人方为刀俎,我为鱼肉,何辞为? ”于是遂去。 乃令张良留谢。 良问曰:“大王来何操? ”曰:“我持白璧一双,欲献项王,玉斗一双,欲与亚父。 会其怒,不敢献。 公为我献之。 ”张良曰:“谨诺。 ”当是时,项王军在鸿门下,沛公军在霸上,相去四十里。 沛公则置车骑,脱身独骑,与樊哙、夏侯婴、靳强、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,从郦山下,道芷阳间行。 沛公谓张良曰:“从此道至吾军,不过二十里耳。 度我至军中,公乃入。 ”沛公已去,间至军中。 张良入谢,曰:“沛公不胜桮杓,不能辞。 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,再拜献大王足下,玉斗一双,再拜奉大将军足下。 ”项王曰:“沛公安在? ”良曰:“闻大王有意督过之,脱身独去,已至军矣。 ”项王则受璧,置之坐上。 亚父受玉斗,置之地,拔剑撞而破之,曰:“唉! 竖子不足与谋。 夺项王天下者,必沛公也。 吾属今为之虏矣! ”沛公至军,立诛杀曹无伤。 过秦论[两汉] 贾谊上篇 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,拥雍州之地,君臣固守以窥周室,有席卷天下,包举宇内,囊括四海之意,并吞八荒之心。 当是时也,商君佐之,内立法度,务耕织,修守战之具;外连衡而斗诸侯。 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。 孝公既没,惠文、武、昭襄蒙故业,因遗策,南取汉中,西举巴、蜀,东割膏腴之地,北收要害之郡。 诸侯恐惧,会盟而谋弱秦,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,以致天下之士,合从缔交,相与为一。 当此之时,齐有孟尝,赵有平原,楚有春申,魏有信陵。 此四君者,皆明智而忠信,宽厚而爱人,尊贤而重士,约从离衡,兼韩、魏、燕、楚、齐、赵、宋、卫、中山之众。 于是六国之士,有宁越、徐尚、苏秦、杜赫之属为之谋,齐明、周最、陈轸、召滑、楼缓、翟景、苏厉、乐毅之徒通其意,吴起、孙膑、带佗、倪良、王廖、田忌、廉颇、赵奢之伦制其兵。 尝以十倍之地,百万之众,叩关而攻秦。 秦人开关延敌,九国之师,逡巡而不敢进。 秦无亡矢遗镞之费,而天下诸侯已困矣。 于是从散约败,争割地而赂秦。 秦有余力而制其弊,追亡逐北,伏尸百万,流血漂橹。 因利乘便,宰割天下,分裂山河。 强国请服,弱国入朝。 延及孝文王、庄襄王,享国之日浅,国家无事。 及至始皇,奋六世之余烈,振长策而御宇内,吞二周而亡诸侯,履至尊而制六合,执敲扑而鞭笞天下,威振四海。 南取百越之地,以为桂林、象郡;百越之君,俯首系颈,委命下吏。 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,却匈奴七百余里。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,士不敢弯弓而报怨。 于是废先王之道,焚百家之言,以愚黔首;隳名城,杀豪杰,收天下之兵,聚之咸阳,销锋镝,铸以为金人十二,以弱天下之民。 然后践华为城,因河为池,据亿丈之城,临不测之渊,以为固。 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,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。 天下已定,始皇之心,自以为关中之固,金城千里,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。 始皇既没,余威震于殊俗。 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,氓隶之人,而迁徙之徒也;才能不及中人,非有仲尼、墨翟之贤,陶朱、猗顿之富;蹑足行伍之间,而倔起阡陌之中,率疲弊之卒,将数百之众,转而攻秦,斩木为兵,揭竿为旗,天下云集响应,赢粮而景从。 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。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,雍州之地,崤函之固,自若也。 陈涉之位,非尊于齐、楚、燕、赵、韩、魏、宋、卫、中山之君也;锄耰棘矜,非铦于钩戟长铩也;谪戍之众,非抗于九国之师也;深谋远虑,行军用兵之道,非及向时之士也。 然而成败异变,功业相反,何也? 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,比权量力,则不可同年而语矣。 然秦以区区之地,致万乘之势,序八州而朝同列,百有余年矣;然后以六合为家,崤函为宫;一夫作难而七庙隳,身死人手,为天下笑者,何也?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。 中篇  秦灭周祀,并海内,兼诸侯,南面称帝,以养四海。 天下之士,斐然向风。 若是,何也? 曰:近古之无王者久矣。 周室卑微,五霸既灭,令不行于天下。 是以诸侯力政,强凌弱,众暴寡,兵革不休,士民罢弊。 今秦南面而王天下,是上有天子也。 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,莫不虚心而仰上。 当此之时,专威定功,安危之本,在于此矣。 秦王怀贪鄙之心,行自奋之智,不信功臣,不亲士民,废王道而立私爱,焚文书而酷刑法,先诈力而后仁义,以暴虐为天下始。 夫兼并者高诈力,安危者贵顺权,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。 秦离战国而王天下,其道不易,其政不改,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。 孤独而有之,故其亡可立而待也。 借使秦王论上世之事,并殷、周之迹,以制御其政,后虽有淫骄之主,犹未有倾危之患也。 故三王之建天下,名号显美,功业长久。 今秦二世立,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。 夫寒者利裋褐,而饥者甘糟糠。 天下嚣嚣,新主之资也。 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。 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,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,缟素而正先帝之过;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,建国立君以礼天下;虚囹圄而免刑戮,去收孥污秽之罪,使各反其乡里;发仓廪,散财币,以振孤独穷困之士;轻赋少事,以佐百姓之急;约法省刑,以持其后,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,更节修行,各慎其身;塞万民之望,而以盛德与天下,天下息矣。 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,惟恐有变。 虽有狡害之民,无离上之心,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,而暴乱之奸弭矣。 二世不行此术,而重以无道:坏宗庙与民,更始作阿房之宫;繁刑严诛,吏治刻深;赏罚不当,赋敛无度。 天下多事,吏不能纪;百姓困穷,而主不收恤。 然后奸伪并起,而上下相遁;蒙罪者众,刑戮相望于道,而天下苦之。 自群卿以下至于众庶,人怀自危之心,亲处穷苦之实,咸不安其位,故易动也。 是以陈涉不用汤、武之贤,不借公侯之尊,奋臂于大泽,而天下响应者,其民危也。 故先王者,见终始不变,知存亡之由。 是以牧民之道,务在安之而已矣。 下虽有逆行之臣,必无响应之助。 故曰:“安民可与为义,而危民易与为非”,此之谓也。 贵为天子,富有四海,身在于戮者,正之非也。 是二世之过也。 下篇  秦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,脩津关,据险塞,缮甲兵而守之。 然陈涉率散乱之众数百,奋臂大呼,不用弓戟之兵,鉏耰白梃,望屋而食,横行天下。 秦人阻险不守,关梁不闭,长戟不刺,强弩不射。 楚师深入,战于鸿门,曾无藩篱之难。 于是山东诸侯并起,豪俊相立。 秦使章邯将而东征,章邯因其三军之众,要市于外,以谋其上。 群臣之不相信,可见于此矣。 子婴立,遂不悟。 借使子婴有庸主之材而仅得中佐,山东虽乱,三秦之地可全而有,宗庙之祀宜未绝也。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,四塞之国也。 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,常为诸侯雄。 此岂世贤哉? 其势居然也。 且天下尝同心并力攻秦矣,然困于险阻而不能进者,岂勇力智慧不足哉? 形不利、势不便也。 秦虽小邑,伐并大城,得阨塞而守之。 诸侯起于匹夫,以利会,非有素王之行也。 其交未亲,其民未附,名曰亡秦,其实利之也。 彼见秦阻之难犯,必退师。 案土息民以待其弊,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,不患不得意于海内。 贵为天子,富有四海,而身为禽者,救败非也。 秦王足己而不问,遂过而不变。 二世受之,因而不改,暴虐以重祸。 子婴孤立无亲,危弱无辅。 三主之惑,终身不悟,亡不亦宜乎? 当此时也,也非无深谋远虑知化之士也,然所以不敢尽忠指过者,秦俗多忌讳之禁也,——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糜没矣。 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,重足而立,阖口而不言。 是以三主失道,而忠臣不谏,智士不谋也。 天下已乱,奸不上闻,岂不悲哉! 先王知壅蔽之伤国也,故置公卿、大夫、士,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。 其强也,禁暴诛乱而天下服;其弱也,王霸征而诸侯从;其削也,内守外附而社稷存。 故秦之盛也,繁法严刑而天下震;及其衰也,百姓怨而海内叛矣。 故周王序得其道,千余载不绝;秦本末并失,故不能长。 由是观之,安危之统相去远矣。 鄙谚曰:“前事之不忘,后事之师也。 ”是以君子为国,观之上古,验之当世,参之人事,察盛衰之理,审权势之宜,去就有序,变化因时,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。 寡人之于国也[先秦] 孟子弟子录梁惠王曰:“寡人之于国也,尽心焉耳矣。 河内凶,则移其民于河东,移其粟于河内;河东凶亦然。 察邻国之政,无如寡人之用心者。 邻国之民不加少,寡人之民不加多,何也? 孟子对曰:“王好战,请以战喻。 填然鼓之,兵刃既接,弃甲曳兵而走。 或百步而后止,或五十步而后止。 以五十步笑百步,则何如? ”曰:“不可,直不百步耳,是亦走也。 ”曰:“王如知此,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。 不违农时,谷不可胜食也;数罟不入洿池,鱼鳖不可胜食也;斧斤以时入山林,材木不可胜用也。 谷与鱼鳖不可胜食,材木不可胜用,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。 养生丧死无憾,王道之始也。 五亩之宅,树之以桑,五十者可以衣帛矣。 鸡豚狗彘之畜,无失其时,七十者可以食肉矣。 百亩之田,勿夺其时,数口之家,可以无饥矣;谨庠序之教,申之以孝悌之义,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。 七十者衣帛食肉,黎民不饥不寒,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。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,涂有饿莩而不知发,人死,则曰:‘非我也,岁也。 ’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,曰‘非我也,兵也’? 王无罪岁,斯天下之民至焉。 ”荆轲刺秦王[两汉] 刘向秦将王翦破赵,虏赵王,尽收其地,进兵北略地,至燕南界。 太子丹恐惧,乃请荆卿曰:“秦兵旦暮渡易水,则虽欲长侍足下,岂可得哉? ”荆卿曰:“微太子言,臣愿得谒之。 今行而无信,则秦未可亲也。 夫今樊将军,秦王购之金千斤,邑万家。 诚能得樊将军首,与燕督亢之地图,献秦王,秦王必说见臣,臣乃得有以报太子。 ”太子曰:“樊将军以穷困来归丹,丹不忍以己之私,而伤长者之意,愿足下更虑之! ”荆轲知太子不忍,乃遂私见樊於期,曰:“秦之遇将军,可谓深矣。 父母宗族,皆为戮没。 今闻购樊将军之首,金千斤,邑万家,将奈何? ”樊将军仰天太息流涕曰:“吾每念,常痛于骨髓,顾计不知所出耳! ”轲曰:“今有一言,可以解燕国之患,而报将军之仇者,何如? ”於期乃前曰:“为之奈何? ”荆轲曰:“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,秦王必喜而善见臣。 臣左手把其袖,而右手揕其胸,然则将军之仇报,而燕国见陵之耻除矣。 将军岂有意乎? ”樊於期偏袒扼腕而进曰:“此臣之日夜切齿拊心也,乃今得闻教! ”遂自刎。 太子闻之,驰往,伏尸而哭,极哀。 既已,不可奈何,乃遂盛樊於期之首,函封之。 于是太子预求天下之利匕首,得赵人徐夫人之匕首,取之百金,使工以药 淬之。 以试人,血濡缕,人无不立死者。 乃为装遣荆轲。 燕国有勇士秦武阳,年十二,杀人,人不敢与忤视。 乃令秦武阳为副。 (秦武阳 一作:秦舞阳)荆轲有所待,欲与俱,其人居远未来,而为留待。 顷之未发,太子迟之。 疑其有改悔,乃复请之曰:“日以尽矣,荆卿岂无意哉? 丹请先遣秦武阳! ”荆轲怒, 叱太子曰:“今日往而不反者,竖子也! 今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,仆所以留者,待吾客与俱。 今太子迟之,请辞决矣! ”遂发。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,皆白衣冠以送之。 至易水上,既祖,取道。 高渐离击筑,荆轲和而歌,为变徵之声,士皆垂泪涕泣。 又前而为歌曰: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! ”复为慷慨羽声,士皆瞋目,发尽上指冠。 于是荆轲遂就车而去,终已不顾。 既至秦,持千金之资币物,厚遗wèi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。 嘉为先言于秦王曰:“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,不敢兴兵以拒大王,愿举国为内臣。 比诸侯之列,给贡职如郡县,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。 恐惧不敢自陈,谨斩樊於期头,及献燕之督亢之地图,函封,燕王拜送于庭,使使以闻大王。 唯大王命之。 ”秦王闻之,大喜。 乃朝服,设九宾,见燕使者咸阳宫。 荆轲奉樊於期头函,而秦武阳奉地图匣,以次进。 至陛下,秦武阳色变振恐,群臣怪之,荆轲顾笑武阳,前为谢曰:“北蛮夷之鄙人,未尝见天子,故振慑,愿大王少假借之,使毕使于前。 ”秦王谓轲曰:“起,取武阳所持图! ”轲既取图奉之, 发图,图穷而匕首见。 因左手把秦王之袖,而右手持匕首揕之。 未至身,秦王惊,自引而起,绝袖。 拔剑,剑长,操其室。 时恐急,剑坚,故不可立拔。 荆轲逐秦王,秦王还柱而走。 群臣惊愕,卒起不意,尽失其度。 而秦法,群臣侍殿上者,不得持尺兵;诸郎中执兵,皆陈殿下,非有诏不得上。 方急时,不及召下兵,以故荆轲逐秦王,而卒惶急无以击轲,而乃以手共搏之。 是时,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轲。 秦王方还柱走,卒惶急不知所为。 左右乃曰:“王负剑! 王负剑! ”遂拔以击荆轲,断其左股。 荆轲废,乃引其匕首提秦王,不中,中柱。 秦王复击轲,被八创。 轲自知事不就,倚柱而笑,箕踞以骂曰:“事所以不成者,乃欲以生劫之,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。 ”左右既前,斩荆轲。 秦王目眩良久。 逍遥游(节选)[先秦] 庄周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。 鲲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。 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。 鹏之背,不知其几千里也,怒而飞,其翼若垂天之云。 是鸟也,海运则将徙于南冥。 南冥者,天池也。 《齐谐》者,志怪者也。 《谐》之言曰:“鹏之徙于南冥也,水击三千里,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,去以六月息者也。 ”野马也,尘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 天之苍苍,其正色邪? 其远而无所至极邪? 其视下也,亦若是则已矣。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舟也无力。 覆杯水于坳堂之上,则芥为之舟;置杯焉则胶,水浅而舟大也。 风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翼也无力。 故九万里,则风斯在下矣,而后乃今培风;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,而后乃今将图南。 蜩与学鸠笑之曰:“我决起而飞,抢榆枋而止,时则不至,而控于地而已矣,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? ”适莽苍者,三餐而反,腹犹果然;适百里者宿舂粮,适千里者,三月聚粮。 之二虫又何知? (抢榆枋 一作:枪榆枋)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。 奚以知其然也? 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,此小年也。 楚之南有冥灵者,以五百岁为春,五百岁为秋。 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岁为春,八千岁为秋。 此大年也。 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,众人匹之。 不亦悲乎! 汤之问棘也是已:“穷发之北有冥海者,天池也。 有鱼焉,其广数千里,未有知其修者,其名为鲲。 有鸟焉,其名为鹏。 背若泰山,翼若垂天之云。 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,绝云气,负青天,然后图南,且适南冥也。 斥鷃笑之曰:‘彼且奚适也? 我腾跃而上,不过数仞而下,翱翔蓬蒿之间,此亦飞之至也。 而彼且奚适也? ’”此小大之辩也。 故夫知效一官,行比一乡,德合一君,而征一国者,其自视也,亦若此矣。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。 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,举世非之而不加沮,定乎内外之分,辩乎荣辱之境,斯已矣。 彼其于世,未数数然也。 虽然,犹有未树也。 夫列子御风而行,泠然善也。 旬有五日而后反。 彼于致福者,未数数然也。 此虽免乎行,犹有所待者也。 若夫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气之辩,以游无穷者,彼且恶乎待哉? 故曰:至人无己,神人无功,圣人无名。 项脊轩志[明代] 归有光项脊轩,旧南阁子也。 室仅方丈,可容一人居。 百年老屋,尘泥渗漉,雨泽下注;每移案,顾视,无可置者。 又北向,不能得日,日过午已昏。 余稍为修葺,使不上漏。 前辟四窗,垣墙周庭,以当南日,日影反照,室始洞然。 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,旧时栏楯,亦遂增胜。 借书满架,偃仰啸歌,冥然兀坐,万籁有声;而庭堦寂寂,小鸟时来啄食,人至不去。 三五之夜,明月半墙,桂影斑驳,风移影动,珊珊可爱。 (堦寂寂 一作:阶寂寂)然余居于此,多可喜,亦多可悲。 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。 迨诸父异爨,内外多置小门,墙往往而是。 东犬西吠,客逾庖而宴,鸡栖于厅。 庭中始为篱,已为墙,凡再变矣。 家有老妪,尝居于此。 妪,先大母婢也,乳二世,先妣抚之甚厚。 室西连于中闺,先妣尝一至。 妪每谓余曰:”某所,而母立于兹。 ”妪又曰:”汝姊在吾怀,呱呱而泣;娘以指叩门扉曰:‘儿寒乎? 欲食乎? ’吾从板外相为应答。 ”语未毕,余泣,妪亦泣。 余自束发,读书轩中,一日,大母过余曰:”吾儿,久不见若影,何竟日默默在此,大类女郎也? ”比去,以手阖门,自语曰:”吾家读书久不效,儿之成,则可待乎! ”顷之,持一象笏至,曰:”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,他日汝当用之! ”瞻顾遗迹,如在昨日,令人长号不自禁。 轩东,故尝为厨,人往,从轩前过。 余扃牖而居,久之,能以足音辨人。 轩凡四遭火,得不焚,殆有神护者。 项脊生曰:“蜀清守丹穴,利甲天下,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;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,诸葛孔明起陇中。 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,世何足以知之,余区区处败屋中,方扬眉、瞬目,谓有奇景。 人知之者,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? ”(人教版《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》中无此段文字;沪教版无此段。)余既为此志,后五年,吾妻来归,时至轩中,从余问古事,或凭几学书。 吾妻归宁,述诸小妹语曰:”闻姊家有阁子,且何谓阁子也? ”其后六年,吾妻死,室坏不修。 其后二年,余久卧病无聊,乃使人复葺南阁子,其制稍异于前。 然自后余多在外,不常居。 庭有枇杷树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盖矣。 六国论[宋代] 苏洵六国破灭,非兵不利 ,战不善,弊在赂秦。 赂秦而力亏,破灭之道也。 或曰:六国互丧,率赂秦耶? 曰:不赂者以赂者丧,盖失强援,不能独完。 故曰:弊在赂秦也。 秦以攻取之外,小则获邑,大则得城。 较秦之所得,与战胜而得者,其实百倍;诸侯之所亡,与战败而亡者,其实亦百倍。 则秦之所大欲,诸侯之所大患,固不在战矣。 思厥先祖父,暴霜露,斩荆棘,以有尺寸之地。 子孙视之不甚惜,举以予人,如弃草芥。 今日割五城,明日割十城,然后得一夕安寝。 起视四境,而秦兵又至矣。 然则诸侯之地有限,暴秦之欲无厌,奉之弥繁,侵之愈急。 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。 至于颠覆,理固宜然。 古人云:“以地事秦,犹抱薪救火,薪不尽,火不灭。 ”此言得之。 齐人未尝赂秦,终继五国迁灭,何哉? 与嬴而不助五国也。 五国既丧,齐亦不免矣。 燕赵之君,始有远略,能守其土,义不赂秦。 是故燕虽小国而后亡,斯用兵之效也。 至丹以荆卿为计,始速祸焉。 赵尝五战于秦,二败而三胜。 后秦击赵者再,李牧连却之。 洎牧以谗诛,邯郸为郡,惜其用武而不终也。 且燕赵处秦革灭殆尽之际,可谓智力孤危,战败而亡,诚不得已。 向使三国各爱其地,齐人勿附于秦,刺客不行,良将犹在,则胜负之数,存亡之理,当与秦相较,或未易量。 呜呼! 以赂秦之地,封天下之谋臣,以事秦之心,礼天下之奇才,并力西向,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。 悲夫! 有如此之势,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,日削月割,以趋于亡。 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! 夫六国与秦皆诸侯,其势弱于秦,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。 苟以天下之大,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,是又在六国下矣。 信陵君窃符救赵[两汉] 司马迁魏公子无忌者,魏昭王少子,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。 昭王薨,安釐王即位,封公子为信陵君。 公子为人,仁而下士 ,士无贤不肖,皆谦而礼交之,不敢以其富贵骄士。 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,致食客三千。 当是时,诸侯以公子贤,多客,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。 魏有隐士曰侯嬴,年七十,家贫,为大梁夷门监者。 公子闻之,往请,欲厚遗之。 不肯受,曰:“臣修身洁行数十年,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。 ”公子于是乃置酒,大会宾客。 坐定,公子从车骑,虚左,自迎夷门侯生。 侯生摄敝衣冠,直上载公子上坐,不让,欲以观公子。 公子执辔愈恭。 侯生又谓公子曰:“臣有客在市屠中,原枉车骑过之。 ”公子引车入市,侯生下,见其客朱亥,俾倪,故久立与其客语,微察公子,公子颜色愈和。 当是时,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,待公子举酒;市人皆观公子执辔。 从骑皆窃骂侯生。 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,乃谢客就车。 至家,公子引侯生坐上坐,遍赞宾客,宾客皆惊。 酒酣,公子起,为寿侯生前。 侯生因谓公子曰:“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! 嬴乃夷门报关者也,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,于众人广坐之中,不宜有所过,今公子故过之。 嬴欲就公子之名,故久立公子车骑市中,过客,以观公子,公子愈恭。 市人皆以嬴为小人,而以公子为长者,能下士也。 于是罢酒,侯生遂为上客。 侯生谓公子曰:“臣所过屠者朱亥,此子贤者,世莫能知,故隐屠间耳。 ”公子往,数请之,朱亥故不复谢。 公子怪之。 魏安釐王二十年,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,又进兵围邯郸)公。 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,数遗魏王及公子书,请救语魏。 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。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:“吾攻赵,旦暮且下,而诸侯敢救赵者,已拔赵,必移兵先击之。 ”魏王恐,使人止晋鄙,留军壁邺,名为救赵,实持两端以观望。 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,让魏公子曰:“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,以公子之高义,为能急人之困。 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,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! 且公子纵轻胜,弃之降秦,独不怜公子姊邪? ”公子患之,数请魏王,及宾客辨士说王万端。 魏王畏秦。 终不听公子。 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,计不独生而令赵亡,乃请宾客,约车骑百余乘,欲以客往赴秦军,与赵俱死。 行过夷门,见侯生,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。 辞决而行,侯生曰:“公子勉之矣! 老臣不能从。 ”公子行数里,心不快,曰: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,天下莫不闻,今吾且死,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,我岂有所失哉? ”复引车还,问侯生。 侯生笑曰:“臣故知公子之还也。 ”曰:“公子喜士,名闻天下。 今有难,无他端,而欲赴秦军,譬若以肉投馁虎,何功之有哉? 尚安事客? 然公子遇臣厚,公子往而臣不送,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。 ”公子再拜,因问。 侯生乃屏人间语曰:“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,而如姬最幸,出入王卧内,力能窃之。 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,如姬资之三年,自王以下,欲求报其父仇,莫能得。 如姬为公子泣,公子使客斩其仇头,敬进如姬。 如姬之欲为公子死,无所辞,顾未有路耳。 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,如姬必许诺,则得虎符夺晋鄙军,北救赵而西却秦,此五霸之伐也。 ”公子从其计,请如姬。 如姬果盗兵符与公子。 公子行,侯生曰:“将在外,主令有所不受,以便国家。 公子即合符,而晋鄙不授公子兵,而复请之,事必危矣。 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,此人力士。 晋鄙听,大善;不听,可使击之。 于是公子泣生曰:“公子畏死邪? 何泣也? ”公子曰:“晋鄙嚄唶宿将,往恐不听,必当杀之,是以泣耳,岂畏死哉? ”于是公子请朱亥。 朱亥笑曰:“臣乃市井鼓刀屠者,而公子亲数存之,所以不报谢者,以为小礼无所用。 今公子有急,此乃臣效命之秋也。 ”遂与公子俱。 公子过谢侯生。 侯生曰:“臣宜从,老不能,请数公子行日,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,以送公子。 ”公子遂行。 至邺,矫魏王令代晋鄙。 晋鄙合符,疑之,举手视公子曰:“今吾拥十万之众,屯于境上,国之重任。 今单车来代之,何如哉? ”欲无听。 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。 公子遂将晋鄙军。 勒兵,下令军中曰:“父子俱在军中,父归。 兄弟俱在军中,兄归。 独子无兄弟,归养。 ”得选兵八万人,进兵击秦军。 秦军解去,遂救邯郸,存赵。 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,平原君负栏矢为公子先引。 赵王再拜曰:“自古贤人,未有及公子者也! ”当此之时,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。 公子与侯生决,至军,侯生果北乡自刭。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,矫杀晋鄙,公子亦自知也。 已却秦存赵,使将将其军归魏,而公子独与客留赵。 病梅馆记[清朝] 龚自珍江宁之龙蟠,苏州之邓尉,杭州之西溪,皆产梅。 或曰:“梅以曲为美,直则无姿;以欹为美,正则无景;以疏为美,密则无态。 ”固也。 此文人画士,心知其意,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;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,删密,锄正,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。 梅之欹之疏之曲,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。 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,斫其正,养其旁条,删其密,夭其稚枝,锄其直,遏其生气,以求重价,而江浙之梅皆病。 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! 予购三百盆,皆病者,无一完者。 既泣之三日,乃誓疗之:纵之顺之,毁其盆,悉埋于地,解其棕缚;以五年为期,必复之全之。 予本非文人画士,甘受诟厉,辟病梅之馆以贮之。 呜呼! 安得使予多暇日,又多闲田,以广贮江宁、杭州、苏州之病梅,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! 山中与裴秀才迪书[唐代] 王维近腊月下,景气和畅,故山殊可过。 足下方温经,猥不敢相烦,辄便往山中,憩感配寺,与山僧饭讫而去。 北涉玄灞,清月映郭。 夜登华子冈,辋水沦涟,与月上下。 寒山远火,明灭林外。 深巷寒犬,吠声如豹。 村墟夜舂,复与疏钟相间。 此时独坐,僮仆静默,多思曩昔,携手赋诗,步仄径,临清流也。 当待春中,草木蔓发,春山可望,轻鲦出水,白鸥矫翼,露湿青皋,麦陇朝雊,斯之不远,倘能从我游乎? 非子天机清妙者,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。 然是中有深趣矣! 无忽。 因驮黄檗人往,不一,山中人王维白。 谏太宗十思疏[唐代] 魏征臣闻:求木之长者,必固其根本;欲流之远者,必浚其泉源;思国之安者,必积其德义。 源不深而望流之远,根不固而求木之长,德不厚而思国之治,臣虽下愚,知其不可,而况于明哲乎? 人君当神器之重,居域中之大,将崇极天之峻,永保无疆之休。 不念居安思危,戒奢以俭,德不处其厚,情不胜其欲,斯亦伐根以求木茂,塞源而欲流长也。 (望国 一作:思国)凡百元首,承天景命,莫不殷忧而道著,功成而德衰,有善始者实繁,能克终者盖寡。 岂其取之易守之难乎? 昔取之而有余,今守之而不足,何也? 夫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,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;竭诚则吴、越为一体,傲物则骨肉为行路。 虽董之以严刑,震之以威怒,终苟免而不怀仁,貌恭而不心服。 怨不在大,可畏惟人;载舟覆舟,所宜深慎。 奔车朽索,其可忽乎? 君人者,诚能见可欲,则思知足以自戒;将有作,则思知止以安人;念高危,则思谦冲而自牧;惧满溢,则思江海下百川;乐盘游,则思三驱以为度;忧懈怠,则思慎始而敬终;虑壅蔽,则思虚心以纳下;惧谗邪,则思正身以黜恶;恩所加,则思无因喜以谬赏;罚所及,则思无以怒而滥刑。 总此十思,宏兹九德,简能而任之,择善而从之,则智者尽其谋,勇者竭其力,仁者播其惠,信者效其忠;文武争驰,君臣无事,可以尽豫游之乐,可以养松乔之寿,鸣琴垂拱,不言而化。 何必劳神苦思,代下司职,役聪明之耳目,亏无为之大道哉? 张衡传[南北朝] 范晔张衡字平子,南阳西鄂人也。 衡少善属文,游于三辅,因入京师,观太学,遂通五经,贯六艺。 虽才高于世,而无骄尚之情。 常从容淡静,不好交接俗人。 永元中,举孝廉不行,连辟公府不就。 时天下承平日久,自王侯以下,莫不逾侈。 衡乃拟班固《两都》作《二京赋》,因以讽谏。 精思傅会,十年乃成。 大将军邓骘奇其才,累召不应。 衡善机巧,尤致思于天文、阴阳、历算。 安帝雅闻衡善术学,公车特征拜郎中,再迁为太史令。 遂乃研核阴阳,妙尽璇玑之正,作浑天仪,著《灵宪》、《算罔论》,言甚详明。 顺帝初,再转,复为太史令。 衡不慕当世,所居之官辄积年不徙。 自去史职,五载复还。 阳嘉元年,复造候风地动仪。 以精铜铸成,员径八尺,合盖隆起,形似酒尊,饰以篆文山龟鸟兽之形。 中有都柱,傍行八道,施关发机。 外有八龙,首衔铜丸,下有蟾蜍,张口承之。 其牙机巧制,皆隐在尊中,覆盖周密无际。 如有地动,尊则振龙,机发吐丸,而蟾蜍衔之。 振声激扬,伺者因此觉知。 虽一龙发机,而七首不动,寻其方面,乃知震之所在。 验之以事,合契若神。 自书典所记,未之有也。 尝一龙机发而地不觉动,京师学者咸怪其无征。 后数日驿至,果地震陇西,于是皆服其妙。 自此以后,乃令史官记地动所从方起。 时政事渐损,权移于下,衡因上疏陈事。 后迁侍中,帝引在帷幄,讽议左右。 尝问天下所疾恶者。 宦官惧其毁己,皆共目之,衡乃诡对而出。 阉竖恐终为其患,遂共谗之。 衡常思图身之事,以为吉凶倚伏,幽微难明。 乃作《思玄赋》以宣寄情志。 永和初,出为河间相。 时国王骄奢,不遵典宪;又多豪右,共为不轨。 衡下车,治威严,整法度,阴知奸党名姓,一时收禽,上下肃然,称为政理。 视事三年,上书乞骸骨,征拜尚书。 年六十二,永和四年卒。 触龙说赵太后[两汉] 刘向赵太后新用事,秦急攻之。 赵氏求救于齐,齐曰:“必以长安君为质,兵乃出。 ”太后不肯,大臣强谏。 太后明谓左右:“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,老妇必唾其面。 ”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。 太后盛气而揖之。 入而徐趋,至而自谢,曰:“老臣病足,曾不能疾走,不得见久矣。 窃自恕,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,故愿望见太后。 ”太后曰:“老妇恃辇而行。 ”曰:“日食饮得无衰乎? ”曰:“恃粥耳。 ”曰:“老臣今者殊不欲食,乃自强步,日三四里,少益耆食,和于身。 ”太后曰:“老妇不能。 ”太后之色少解。 左师公曰:“老臣贱息舒祺,最少,不肖;而臣衰,窃爱怜之。 愿令得补黑衣之数,以卫王宫。 没死以闻。 ”太后曰:“敬诺。 年几何矣? ”对曰:“十五岁矣。 虽少,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。 ”太后曰:“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? ”对曰:“甚于妇人。 ”太后笑曰:“妇人异甚。 ”对曰:“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。 ”曰:“君过矣! 不若长安君之甚。 ”左师公曰:“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。 媪之送燕后也,持其踵,为之泣,念悲其远也,亦哀之矣。 已行,非弗思也,祭祀必祝之,祝曰:‘必勿使反。 ’岂非计久长,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? ”太后曰:“然。 ”左师公曰:“今三世以前,至于赵之为赵,赵王之子孙侯者,其继有在者乎? ”曰:“无有。 ”曰:“微独赵,诸侯有在者乎? ”曰:“老妇不闻也。 ”“此其近者祸及身,远者及其子孙。 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? 位尊而无功,奉厚而无劳,而挟重器多也。 今媪尊长安君之位,而封之以膏腴之地,多予之重器,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,—旦山陵崩,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? 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,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。 ”太后曰:“诺,恣君之所使之。 ”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,质于齐,齐兵乃出。 子义闻之曰:“人主之子也、骨肉之亲也,犹不能恃无功之尊、无劳之奉,已守金玉之重也,而况人臣乎。 ”五人墓碑记[明代] 张溥五人者,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,激于义而死焉者也。 至于今,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,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;且立石于其墓之门,以旌其所为。 呜呼,亦盛矣哉! 夫五人之死,去今之墓而葬焉,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。 夫十有一月之中,凡富贵之子,慷慨得志之徒,其疾病而死,死而湮没不足道者,亦已众矣;况草野之无闻者欤? 独五人之皦皦,何也?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,在丙寅三月之望。 吾社之行为士先者,为之声义,敛赀财以送其行,哭声震动天地。 缇骑按剑而前,问:“谁为哀者? ”众不能堪,抶而仆之。 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毛一鹭,公之逮所由使也;吴之民方痛心焉,于是乘其厉声以呵,则噪而相逐。 中丞匿于溷藩以免。 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,按诛五人,曰颜佩韦、杨念如、马杰、沈扬、周文元,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。 然五人之当刑也,意气扬扬,呼中丞之名而詈之,谈笑以死。 断头置城上,颜色不少变。 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,买五人之头而函之,卒与尸合。 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。 嗟乎! 大阉之乱,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,四海之大,有几人欤? 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,素不闻诗书之训,激昂大义,蹈死不顾,亦曷故哉? 且矫诏纷出,钩党之捕遍于天下,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,不敢复有株治;大阉亦逡巡畏义,非常之谋难于猝发,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,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。 由是观之,则今之高爵显位,一旦抵罪,或脱身以逃,不能容于远近,而又有剪发杜门,佯狂不知所之者,其辱人贱行,视五人之死,轻重固何如哉? 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,赠谥褒美,显荣于身后;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,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,凡四方之士无不有过而拜且泣者,斯固百世之遇也。 不然,令五人者保其首领,以老于户牖之下,则尽其天年,人皆得以隶使之,安能屈豪杰之流,扼腕墓道,发其志士之悲哉? 故余与同社诸君子,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,而为之记,亦以明死生之大,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。 贤士大夫者,冏卿因之吴公,太史文起文公、孟长姚公也。 赵威后问齐使[先秦] 佚名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。 书未发,威后问使者曰:“岁亦无恙邪? 民亦无恙邪? 王亦无恙邪? ”使者不说,曰:“臣奉使使威后,今不问王而先问岁与民,岂先贱而后尊贵者乎? ”威后曰:“不然,苟无岁,何以有民? 苟无民, 何以有君? 故有舍本而问末者耶? ”乃进而问之曰:“齐有处士曰锺离子,无恙耶? 是其为人也,有粮者亦食,无粮者亦食;有衣者亦衣,无衣者亦衣。 是助王养其民也,何以至今不业也? 叶阳子无恙乎? 是其为人,哀鳏寡,恤孤独,振困穷,补不足。 是助王息其民者也,何以至今不业也? 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耶? 彻其环瑱,至老不嫁,以养父母。 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,胡为至今不朝也? 此二士弗业,一女不朝,何以王齐国,子万民乎? 於陵子仲尚存乎? 是其为人也,上不臣于王,下不治其家,中不索交诸侯。 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,何为至今不杀乎? ”伶官传序[宋代] 欧阳修呜呼! 盛衰之理,虽曰天命,岂非人事哉! 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,与其所以失之者,可以知之矣。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,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:“梁,吾仇也;燕王,吾所立,契丹,与吾约为兄弟,而皆背晋以归梁。 此三者,吾遗恨也。 与尔三矢,尔其无忘乃父之志! ”庄宗受而藏之于庙。 其后用兵,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,请其矢,盛以锦囊,负而前驱,及凯旋而纳之。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,函梁君臣之首,入于太庙,还矢先王,而告以成功,其意气之盛,可谓壮哉! 及仇雠已灭,天下已定,一夫夜呼,乱者四应,仓皇东出,未见贼而士卒离散,君臣相顾,不知所归。 至于誓天断发,泣下沾襟,何其衰也! 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? 抑本其成败之迹,而皆自于人欤? 《书》曰:“满招损,谦得益。 ”忧劳可以兴国,逸豫可以亡身,自然之理也。 故方其盛也,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;及其衰也,数十伶人困之,而身死国灭,为天下笑。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,而智勇多困于所溺,岂独伶人也哉! 作《伶官传》。 子路、曾皙、冉有、公西华侍坐[先秦] 佚名子路、曾皙、冉有、公西华侍坐。 子曰:“以吾一日长乎尔,毋吾以也。 居则曰:‘不吾知也。 ’如或知尔,则何以哉? ”子路率尔而对曰:“千乘之国,摄乎大国之间,加之以师旅,因之以饥馑;由也为之,比及三年,可使有勇,且知方也。 ”夫子哂之。 “求,尔何如? ”对曰:“方六七十,如五六十,求也为之,比及三年,可使足民。 如其礼乐,以俟君子。 ”“赤,尔何如? ”对曰:“非曰能之,愿学焉。 宗庙之事,如会同,端章甫,愿为小相焉。 ”“点,尔何如? ”鼓瑟希,铿尔,舍瑟而作,对曰:“异乎三子者之撰。 ”子曰:“何伤乎? 亦各言其志也! ”曰:“莫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 ”夫子喟然叹曰:“吾与点也。 ”三子者出,曾皙后。 曾皙曰:“夫三子者之言何如? ”子曰:“亦各言其志也已矣! ”曰:“夫子何哂由也? ”曰:“为国以礼,其言不让,是故哂之。 唯求则非邦也与? 安见方六七十,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? 唯赤则非邦也与? 宗庙会同,非诸侯而何? 赤也为之小,孰能为之大? ”弈秋[先秦] 孟子及弟子孟子曰:“无或乎王之不智也。 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,一日暴之,十日寒之,未有能生者也。 吾见亦罕矣,吾退而寒之者至矣,吾如有萌焉何哉? 今夫弈之为数,小数也;不专心致志。 则不得也。 弈秋,通国之善奕者也。 使弈秋诲二人弈,其一人专心致志,惟弈秋之为听。 一人虽听之,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,思援弓缴而射之,虽与之俱学,弗若之矣,为是其智弗若与? 曰:非然也。 ”齐桓晋文之事[先秦] 孟子及弟子齐宣王问曰:“齐桓、晋文之事,可得闻乎? ”孟子对曰:“仲尼之徒,无道桓、文之事者,是以后世无传焉,臣未之闻也。 无以,则王乎? ”曰:“德何如则可以王矣? ”曰:“保民而王,莫之能御也。 ”曰:“若寡人者,可以保民乎哉? ”曰:“可。 ”曰:“何由知吾可也? ”曰:“臣闻之胡龁曰:‘王坐于堂上,有牵牛而过堂下者,王见之,曰:“牛何之? ”对曰:“将以衅钟。 ”王曰:“舍之! 吾不忍其觳觫,若无罪而就死地。 ”对曰:“然则废衅钟与? ”曰:“何可废也,以羊易之。 ”’不识有诸? ”曰:“有之。 ”曰:“是心足以王矣。 百姓皆以王为爱也,臣固知王之不忍也。 ”王曰:“然,诚有百姓者。 齐国虽褊小,吾何爱一牛? 即不忍其觳觫,若无罪而就死地,故以羊易之也。 ”曰:“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。 以小易大,彼恶知之? 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,则牛羊何择焉? ”王笑曰:“是诚何心哉! 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,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。 ”曰:“无伤也,是乃仁术也! 见牛未见羊也。 君子之于禽兽也:见其生,不忍见其死;闻其声,不忍食其肉。 是以君子远庖厨也。 ”王说曰:“《诗》云:‘他人有心,予忖度之。 ’夫子之谓也。 夫我乃行之,反而求之,不得吾心;夫子言之,于我心有戚戚焉。 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? ”曰:“有复于王者曰:‘吾力足以举百钧,而不足以举一羽;明足以察秋毫之末,而不见舆薪。 ’则王许之乎? ”曰:“否! ”“今恩足以及禽兽,而功不至于百姓者,独何与? 然则一羽之不举,为不用力焉;舆薪之不见,为不用明焉;百姓之不见保,为不用恩焉。 故王之不王,不为也,非不能也。 ”曰:“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,何以异? ”曰:“挟太山以超北海,语人曰:‘我不能。 ’是诚不能也。 为长者折枝,语人曰:‘我不能。 ’是不为也,非不能也。 故王之不王,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;王之不王,是折枝之类也。 ”“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;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;天下可运于掌。 诗云:‘刑于寡妻,至于兄弟,以御于家邦。 ’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。 故推恩足以保四海,不推恩无以保妻子。 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,无他焉,善推其所为而已矣! 今恩足以及禽兽,而功不至于百姓者,独何与? 权,然后知轻重;度,然后知长短。 物皆然,心为甚。 王请度之。 抑王兴甲兵,危士臣,构怨于诸侯,然后快于心与? ”王曰:“否,吾何快于是! 将以求吾所大欲也。 ”曰:“王之所大欲,可得闻与? ”王笑而不言。 曰:“为肥甘不足于口与? 轻暖不足于体与? 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? 声音不足听于耳与? 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? 王之诸臣,皆足以供之,而王岂为是哉! ”曰:“否,吾不为是也。 ”曰:“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:欲辟土地,朝秦、楚,莅中国,而抚四夷也。 以若所为,求若所欲,犹缘木而求鱼也。 ”王曰:“若是其甚与? ”曰:“殆有甚焉。 缘木求鱼,虽不得鱼,无后灾;以若所为,求若所欲,尽心力而为之,后必有灾。 ”曰:“可得闻与? ”曰:“邹人与楚人战,则王以为孰胜? ”曰:“楚人胜。 ”曰:“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,寡固不可以敌众,弱固不可以敌强。 海内之地,方千里者九,齐集有其一;以一服八,何以异于邹敌楚哉! 盖亦反其本矣! 今王发政施仁,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,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,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,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,天下之欲疾其君者,皆欲赴愬于王:其若是,孰能御之? ”王曰:“吾惛,不能进于是矣! 愿夫子辅吾志,明以教我。 我虽不敏,请尝试之! ”曰:“无恒产而有恒心者,惟士为能。 若民,则无恒产,因无恒心。 苟无恒心,放辟邪侈,无不为已。 及陷于罪,然后从而刑之,是罔民也。 焉有仁人在位,罔民而可为也! 是故明君制民之产,必使仰足以事父母,俯足以畜妻子,乐岁终身饱,凶年免于死亡;然后驱而之善,故民之从之也轻。 今也制民之产,仰不足以事父母,俯不足以畜妻子,乐岁终身苦,凶年不免于死亡;此惟救死而恐不赡,奚暇治礼义哉! 王欲行之,则盍反其本矣! 五亩之宅,树之以桑,五十者可以衣帛矣;鸡豚狗彘之畜,无失其时,七十者可以食肉矣;百亩之田,勿夺其时,八口之家,可以无饥矣;谨庠序之教,申之以孝悌之义,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。 老者衣帛食肉,黎民不饥不寒,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。 ”促织[清朝] 蒲松龄宣德间,宫中尚促织之戏,岁征民间。 此物故非西产;有华阴令欲媚上官,以一头进,试使斗而才,因责常供。 令以责之里正。 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,昂其直,居为奇货。 里胥猾黠,假此科敛丁口,每责一头,辄倾数家之产。 邑有成名者,操童子业,久不售。 为人迂讷,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,百计营谋不能脱。 不终岁,薄产累尽。 会征促织,成不敢敛户口,而又无所赔偿,忧闷欲死。 妻曰:“死何裨益? 不如自行搜觅,冀有万一之得。 ”成然之。 早出暮归,提竹筒丝笼,于败堵丛草处,探石发穴,靡计不施,迄无济。 即捕得三两头,又劣弱不中于款。 宰严限追比,旬余,杖至百,两股间脓血流离,并虫亦不能行捉矣。 转侧床头,惟思自尽。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,能以神卜。 成妻具资诣问。 见红女白婆,填塞门户。 入其舍,则密室垂帘,帘外设香几。 问者爇香于鼎,再拜。 巫从旁望空代祝,唇吻翕辟,不知何词。 各各竦立以听。 少间,帘内掷一纸出,即道人意中事,无毫发爽。 成妻纳钱案上,焚拜如前人。 食顷,帘动,片纸抛落。 拾视之,非字而画:中绘殿阁,类兰若;后小山下,怪石乱卧,针针丛棘,青麻头伏焉;旁一蟆,若将跃舞。 展玩不可晓。 然睹促织,隐中胸怀。 折藏之,归以示成。 成反复自念,得无教我猎虫所耶? 细瞻景状,与村东大佛阁逼似。 乃强起扶杖,执图诣寺后,有古陵蔚起。 循陵而走,见蹲石鳞鳞,俨然类画。 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,似寻针芥。 而心目耳力俱穷,绝无踪响。 冥搜未已,一癞头蟆猝然跃去。 成益愕,急逐趁之,蟆入草间。 蹑迹披求,见有虫伏棘根。 遽扑之,入石穴中。 掭以尖草,不出;以筒水灌之,始出,状极俊健。 逐而得之。 审视,巨身修尾,青项金翅。 大喜,笼归,举家庆贺,虽连城拱璧不啻也。 上于盆而养之,蟹白栗黄,备极护爱,留待限期,以塞官责。 成有子九岁,窥父不在,窃发盆。 虫跃掷径出,迅不可捉。 及扑入手,已股落腹裂,斯须就毙。 儿惧,啼告母。 母闻之,面色灰死,大惊曰:“业根,死期至矣! 而翁归,自与汝复算耳! ”儿涕而去。 未几,成归,闻妻言,如被冰雪。 怒索儿,儿渺然不知所往。 既而得其尸于井,因而化怒为悲,抢呼欲绝。 夫妻向隅,茅舍无烟,相对默然,不复聊赖。 日将暮,取儿藁葬。 近抚之,气息惙然。 喜置榻上,半夜复苏。 夫妻心稍慰,但儿神气痴木,奄奄思睡。 成顾蟋蟀笼虚,则气断声吞,亦不复以儿为念,自昏达曙,目不交睫。 东曦既驾,僵卧长愁。 忽闻门外虫鸣,惊起觇视,虫宛然尚在。 喜而捕之,一鸣辄跃去,行且速。 覆之以掌,虚若无物;手裁举,则又超忽而跃。 急趋之,折过墙隅,迷其所在。 徘徊四顾,见虫伏壁上。 审谛之,短小,黑赤色,顿非前物。 成以其小,劣之。 惟彷徨瞻顾,寻所逐者。 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,视之,形若土狗,梅花翅,方首,长胫,意似良。 喜而收之。 将献公堂,惴惴恐不当意,思试之斗以觇之。 村中少年好事者,驯养一虫,自名“蟹壳青”,日与子弟角,无不胜。 欲居之以为利,而高其直,亦无售者。 径造庐访成,视成所蓄,掩口胡卢而笑。 因出己虫,纳比笼中。 成视之,庞然修伟,自增惭怍,不敢与较。 少年固强之。 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,不如拼博一笑,因合纳斗盆。 小虫伏不动,蠢若木鸡。 少年又大笑。 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,仍不动。 少年又笑。 屡撩之,虫暴怒,直奔,遂相腾击,振奋作声。 俄见小虫跃起,张尾伸须,直龁敌领。 少年大骇,急解令休止。 虫翘然矜鸣,似报主知。 成大喜。 方共瞻玩,一鸡瞥来,径进以啄。 成骇立愕呼,幸啄不中,虫跃去尺有咫。 鸡健进,逐逼之,虫已在爪下矣。 成仓猝莫知所救,顿足失色。 旋见鸡伸颈摆扑,临视,则虫集冠上,力叮不释。 成益惊喜,掇置笼中。 翼日进宰,宰见其小,怒呵成。 成述其异,宰不信。 试与他虫斗,虫尽靡。 又试之鸡,果如成言。 乃赏成,献诸抚军。 抚军大悦,以金笼进上,细疏其能。 既入宫中,举天下所贡蝴蝶、螳螂、油利挞、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,莫出其右者。 每闻琴瑟之声,则应节而舞。 益奇之。 上大嘉悦,诏赐抚臣名马衣缎。 抚军不忘所自,无何,宰以卓异闻。 宰悦,免成役。 又嘱学使俾入邑庠。 后岁余,成子精神复旧,自言身化促织,轻捷善斗,今始苏耳。 抚军亦厚赉成。 不数年,田百顷,楼阁万椽,牛羊蹄躈各千计;一出门,裘马过世家焉。 异史氏曰:“天子偶用一物,未必不过此已忘;而奉行者即为定例。 加以官贪吏虐,民日贴妇卖儿,更无休止。 故天子一跬步,皆关民命,不可忽也。 独是成氏子以蠹贫,以促织富,裘马扬扬。 当其为里正,受扑责时,岂意其至此哉! 天将以酬长厚者,遂使抚臣、令尹,并受促织恩荫。 闻之:一人飞升,仙及鸡犬。 信夫! ”秋水​(节​选)[先秦] 庄子及门徒秋水时至,百川灌河。 泾流之大,两涘渚崖之间,不辩牛马。 于是焉,河伯欣然自喜,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。 顺流而东行,至于北海。 东面而视,不见水端。 于是焉,河伯始旋其面目,望洋向若而叹曰:“野语有之曰:‘闻道百,以为莫己若’者,我之谓也。 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,而轻伯夷之义者,始吾弗信,今吾睹子之难穷也,吾非至于子之门,则殆矣,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。 ”北海若曰:“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,拘于虚也;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,笃于时也;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,束于教也。 今尔出于崖涘,观于大海,乃知尔丑,尔将可与语大理矣。 天下之水,莫大于海。 万川归之,不知何时止而不盈;尾闾泄之,不知何时已而不虚;春秋不变,水旱不知。 此其过江河之流,不可为量数。 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,自以比形于天地,而受气于阴阳,吾在天地之间,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。 方存乎见少,又奚以自多! 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,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? 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? 号物之数谓之万,人处一焉;人卒九州,谷食之所生,舟车之所通,人处一焉。 此其比万物也,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? 五帝之所连,三王之所争,仁人之所忧,任士之所劳,尽此矣! 伯夷辞之以为名,仲尼语之以为博。 此其自多也,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? ”唐雎说信陵君[先秦] 佚名信陵君杀晋鄙,救邯郸,破秦人,存赵国,赵王自郊迎。 唐雎谓信陵君曰:“臣闻之曰:事有不可知者,有不可不知者;有不可忘者,有不可不忘者。 ”信陵君曰:“何谓也? ”对曰:“人之憎我也,不可不知也;吾憎人也,不可得而知也。 人之有德于我也,不可忘也;吾有德于人也,不可不忘也。 今君杀晋鄙,救邯郸,破秦人,存赵国,此大德也。 今赵王自郊迎,卒然见赵王,愿君之忘之也。 ”信陵君曰:“无忌谨受教。 ”季氏将伐颛臾[先秦] 孔子及弟子季氏将伐颛臾。 冉有、季路见于孔子曰:“季氏将有事于颛臾。 ”孔子曰:“求! 无乃尔是过与? 夫颛臾,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,且在邦域之中矣,是社稷之臣也。 何以伐为? ”冉有曰:“夫子欲之,吾二臣者皆不欲也。 ”孔子曰:“求! 周任有言曰:“陈力就列,不能者止。 ’危而不持,颠而不扶,则将焉用彼相矣? 且尔言过矣。 虎兕出于柙,龟玉毁于椟中,是谁之过与? ”冉有曰:“今夫颛臾,固而近于费。 今不取,后世必为子孙忧。 ”孔子曰:“求!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。 丘也闻有国有家者,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贫而患不安。 盖均无贫,和无寡,安无倾。 夫如是,故远人不服,则修文德以来之。 既来之,则安之。 今由与求也,相夫子,远人不服、而不能来也;邦分崩离析、而不能守也:而谋动干戈于邦内。 吾恐季孙之忧,不在颛臾,而在萧墙之内也。 ”苏武传(节选)[两汉] 班固武字子卿,少以父任,兄弟并为郎,稍迁至栘中厩监。 时汉连伐胡,数通使相窥观。 匈奴留汉使郭吉、路充国等前后十余辈,匈奴使来,汉亦留之以相当。 天汉元年,且鞮侯单于初立,恐汉袭之,乃曰:「汉天子我丈人行也。」尽归汉使路充国等。 武帝嘉其义,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,因厚赂单于,答其善意。 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。 既至匈奴,置币遗单于;单于益骄,非汉所望也。 方欲发使送武等,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。 缑王者,昆邪王姊子也,与昆邪王俱降汉,后随浞野侯没胡中,及卫律所将降者,阴相与谋,劫单于母阏氏归汉。 会武等至匈奴。 虞常在汉时,素与副张胜相知,私候胜曰:「闻汉天子甚怨卫律,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,吾母与弟在汉,幸蒙其赏赐。」张胜许之,以货物与常。 后月余,单于出猎,独阏氏子弟在。 虞常等七十余人欲发,其一人夜亡告之。 单于子弟发兵与战,缑王等皆死,虞常生得。 单于使卫律治其事。 张胜闻之,恐前语发,以状语武。 武曰:「事如此,此必及我,见犯乃死,重负国!」欲自杀,胜惠共止之。 虞常果引张胜。 单于怒,召诸贵人议,欲杀汉使者。 左伊秩訾曰:「即谋单于,何以复加? 宜皆降之。」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。 武谓惠等:「屈节辱命,虽生何面目以归汉?」引佩刀自刺。 卫律惊,自抱持武。 驰召医,凿地为坎,置煴火,覆武其上,蹈其背,以出血。 武气绝,半日复息。 惠等哭,舆归营。 单于壮其节,朝夕遣人候问武,而收系张胜。 武益愈。 单于使使晓武,会论虞常,欲因此时降武。 剑斩虞常已,律曰:「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,当死;单于募降者,赦罪。」举剑欲击之,胜请降。 律谓武曰:「副有罪,当相坐。」武曰:「本无谋,又非亲属,何谓相坐?」复举剑拟之,武不动。 律曰:「苏君,律前负汉归匈奴,幸蒙大恩,赐号称王,拥众数万,马畜弥山,富贵如此。 苏君今日降,明日复然。 空以身膏草野,谁复知之?」武不应。 律曰:「君因我降,与君为兄弟;今不听吾计,后虽复欲见我,尚可得乎?」武骂律曰:「汝为人臣子,不顾恩义,畔主背亲,为降虏于蛮夷,何以女为见? 且单于信女,使决人死生,不平心持正,反欲斗两主观祸败。 南越杀汉使者,屠为九郡;宛王杀汉使者,头县北阙;朝鲜杀汉使者,即时诛灭。 独匈奴未耳。 若知我不降明,欲令两国相攻,匈奴之祸,从我始矣!」律知武终不可胁,白单于。 单于愈益欲降之。 乃幽武置大窖中,绝不饮食。 天雨雪。 武卧,啮雪与旃毛并咽之,数日不死。 匈奴以为神,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,使牧羝。 羝乳,乃得归。 别其官属常惠等,各置他所。 武既至海上,廪食不至,掘野鼠去屮实而食之。 杖汉节牧羊,卧起操持,节旄尽落。 积五、六年,单于弟于靬王弋射海上。 武能网纺缴,檠弓弩,于靬王爱之,给其衣食。 三岁余,王病,赐武马畜、服匿、穹庐。 王死后,人众徙去。 其冬,丁令盗武牛羊,武复穷厄。 初,武与李陵俱为侍中。 武使匈奴明年,陵降,不敢求武。 久之,单于使陵至海上,为武置酒设乐。 因谓武曰:「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,故使陵来说足下,虚心欲相待。 终不得归汉,空自苦亡人之地,信义安所见乎? 前长君为奉车,从至雍棫阳宫,扶辇下除,触柱,折辕,劾大不敬,伏剑自刎,赐钱二百万以葬。 孺卿从祠河东後土,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,推堕驸马河中,溺死,宦骑亡。 诏使孺卿逐捕。 不得,惶恐饮药而死。 来时太夫人已不幸,陵送葬至阳陵。 子卿妇年少,闻已更嫁矣。 独有女弟二人,两女一男,今复十余年,存亡不可知。 人生如朝露,何久自苦如此? 陵始降时,忽忽如狂,自痛负汉;加以老母系保宫。 子卿不欲降,何以过陵? 且陛下春秋高,法令亡常,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,安危不可知。 子卿尚复谁为乎? 愿听陵计,勿复有云!」武曰:「武父子亡功德,皆为陛下所成就,位列将,爵通侯,兄弟亲近,常愿肝脑涂地。 今得杀身自效,虽蒙斧钺汤镬,诚甘乐之。 臣事君,犹子事父也。 子为父死,亡所恨,愿无复再言。」陵与武饮数日,复曰:「子卿,壹听陵言。」武曰:「自分已死久矣! 王必欲降武,请毕今日之欢,效死于前!」陵见其至诚,喟然叹曰:「嗟呼! 义士! 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!」因泣下沾衿,与武决去。 陵恶自赐武,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。 后陵复至北海上,语武:「区脱捕得云中生口,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,曰:『上崩。』」武闻之,南乡号哭,欧血,旦夕临。 数月,昭帝即位。 数年,匈奴与汉和亲。 汉求武等。 匈奴诡言武死。 后汉使复至匈奴。 常惠请其守者与俱,得夜见汉使,具自陈道。 教使者谓单于言:「天子射上林中,得雁足有系帛书,言武等在某泽中。」使者大喜,如惠语以让单于。 单于视左右而惊,谢汉使曰:「武等实在。」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:「今足下还归,扬名于匈奴,功显于汉室,虽古竹帛所载,丹青所画,何以过子卿! 陵虽驽怯,令汉且贳陵罪,全其老母,使得奋大辱之积志,庶几乎曹柯之盟。 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! 收族陵家,为世大戮,陵尚复何顾乎? 已矣! 令子卿知吾心耳! 异域之人,壹别长绝!」陵起舞,歌曰:「径万里兮度沙幕,为君将兮奋匈奴。 路穷绝兮矢刃摧,士众灭兮名已隤,老母已死,虽欲报恩将安归?」陵泣下数行,因与武决。 单于召会武官属,前以降及物故,凡随武还者九人。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师,诏武奉一太牢谒武帝园庙,拜为典属国,秩中二千石,赐钱二百万,公田二顷,宅一区。 常惠徐圣赵终根皆拜为中郎,赐帛各二百匹。 其余六人,老归家,赐钱人十万,复终身。 常惠后至右将军,封列侯,自有传。 武留匈奴凡十九岁,始以强壮出,及还,须发尽白。 召公谏厉王弭谤[先秦] 佚名厉王虐,国人谤王。 召公告曰:“民不堪命矣! ”王怒,得卫巫,使监谤者。 以告,则杀之。 国人莫敢言,道路以目。 王喜,告召公曰:“吾能弭谤矣,乃不敢言。 ”召公曰:“是鄣之也。 防民之口,甚于防川;川雍而溃,伤人必多。 民亦如之。 是故为川者,决之使导;为民者,宣之使言。 故天子听政,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,瞽献曲,史献书,师箴,瞍赋,朦诵,百工谏,庶人传语,近臣尽规,亲戚补察,瞽、史教诲,耆艾修之,而后王斟酌焉。 是以事行而不悖。 民之有口也,犹土之有山川也,财用于是乎出;犹其有原隰衍沃也,衣食于是乎生。 口之宣言也,善败于是乎兴。 行善而备败,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。 夫民虑之于心,而宣之于口,成而行之,胡可壅也? 若壅其口,其与能几何? ”  王弗听,于是国人莫敢出言。 三年,乃流王于彘。 齐人有一妻一妾[先秦] 孟子及弟子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,其良人出,则必餍酒肉而后反。 其妻问所与饮食者,则尽富贵也。 其妻告其妾曰:“良人出,则必餍酒肉而后反;问其与饮食者,尽富贵也,而未尝有显者来,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。 ”蚤起,施从良人之所之,遍国中无与立谈者。 卒之东郭墦间,之祭者乞其余;不足,又顾而之他。 此其为餍足之道也。 其妻归,告其妾,曰:“良人者,所仰望而终身也,今若此。 ”与其妾讪其良人,而相泣于中庭,而良人未之知也,施施从外来,骄其妻妾。 由君子观之,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,其妻妾不羞也,而不相泣者,几希矣。 庄暴见孟子[先秦] 孟子及弟子庄暴见孟子,曰:“暴见于王,王语暴以好乐,暴未有以对也。 ”曰:“好乐何如? ”孟子曰:“王之好乐甚,则齐国其庶几乎! ”他日,见于王曰:“王尝语庄子以好乐,有诸? ”王变乎色,曰:“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,直好世俗之乐耳。 ”曰:“王之好乐甚,则齐其庶几乎! 今之乐犹古之乐也。 ”曰:“可得闻与? ”曰:“独乐乐,与人乐乐,孰乐? ”曰:“不若与人。 ”曰:“与少乐乐,与众乐乐,孰乐? ”曰:“不若与众。 ”“臣请为王言乐。 今王鼓乐于此,百姓闻王钟鼓之声、管籥之音,举疾首蹩頞而相告曰:‘吾王之好鼓乐,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,父子不相见,兄弟妻子离散。 ’今王畋猎于此,百姓闻王车马之音,见羽旄之美,举疾首蹩頞而相告曰:‘吾王之好田猎,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? 父子不相见,兄弟妻子离散。 ’此无他,不与民同乐也。 “今王鼓乐于此,百姓闻王钟鼓之声、管籥之音,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:‘吾王庶几无疾病与,何以能鼓乐也? ’今王田猎于此,百姓闻王车马之音,见羽旄之美,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:‘吾王庶几无疾病与,何以能田猎也? ’此无他,与民同乐也。 今王与百姓同乐,则王矣! ”孟子见梁襄王[先秦] 孟子及弟子孟子见梁襄王。 出,语人曰:“望之不似人君,就之而不见所畏焉。 卒然问曰:‘天下恶乎定? ’吾对曰:‘定于一。 ’‘孰能一之? ’对曰:‘不嗜杀人者能一之。 ’‘孰能与之? ’对曰:‘天下莫不与也。 王知夫苗乎? 七八月之间旱,则苗槁矣。 天油然作云,沛然下雨,则苗浡然兴之矣! 其如是,孰能御之? 今夫天下之人牧,未有不嗜杀人者也。 如有不嗜杀人者,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。 诚如是也,民归之,由水之就下,沛然谁能御之? ’”李贺小传[唐代] 李商隐京兆杜牧为李长吉集序,状长吉之奇甚尽,世传之。 长吉姊嫁王氏者,语长吉之事尤备。 长吉细瘦,通眉,长指爪,能苦吟疾书。 最先为昌黎韩愈所知。 所与游者,王参元、杨敬之、权璩、崔植辈为密,每旦日出与诸公游,未尝得题然后为诗,如他人思量牵合,以及程限为意。 恒从小奚奴,骑距驴,背一古破锦囊,遇有所得,即书投囊中。 及暮归.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,见所书多.辄曰:“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。 ”上灯,与食。 长吉从婢取书,研墨叠纸足成之,投他囊中。 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,过亦不复省。 王、杨辈时复来探取写去。 长吉往往独骑往还京、洛,所至或时有著,随弃之,故沈子明家所余四卷而已。 长吉将死时,忽昼见一绯衣人,驾赤虬,持一板,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,云当召长吉。 长吉了不能读,欻下榻叩头,言:“阿弥老且病,贺不愿去。 ”绯衣人笑曰:“帝成白玉楼,立召君为记。 天上差乐,不苦也。 ”长吉独泣,边人尽见之。 少之,长吉气绝。 常所居窗中,勃勃有烟气,闻行车嘒管之声。 太夫人急止人哭,待之如炊五斗黍许时,长吉竟死。 王氏姊非能造作谓长吉者,实所见如此。 呜呼,天苍苍而高也,上果有帝耶? 帝果有苑囿、宫室、观阁之玩耶? 苟信然,则天之高邈,帝之尊严,亦宜有人物文采愈此世者,何独眷眷于长吉而使其不寿耶? 噫,又岂世所谓才而奇者,不独地上少,即天上亦不多耶? 长吉生二十七年,位不过奉礼太常,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,又岂才而奇者,帝独重之,而人反不重耶? 又岂人见会胜帝耶? 老子·八章[先秦] 佚名上善若水。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,处众人之所恶,故几于道。 居善地,心善渊,与善仁,言善信,政善治,事善能,动善时。 夫唯不争,故无尤。 勾践灭吴[先秦] 佚名越王勾践栖于会稽之上,乃号令于三军曰:“凡我父兄昆弟及国子姓,有能助寡人谋而退吴者,吾与之共知越国之政。 ”大夫种进对曰:“臣闻之,贾人夏则资皮,冬则资絺,旱则资舟,水则资车,以待乏也。 夫虽无四方之忧,然谋臣与爪牙之士,不可不养而择也。 譬如蓑笠,时雨既至,必求之。 今君王既栖于会稽之上,然后乃求谋臣,无乃后乎? ”勾践曰:“苟得闻子大夫之言,何后之有? ”执其手而与之谋。 遂使之行成于吴,曰:“寡君勾践乏无所使,使其下臣种,不敢彻声闻于大王,私于下执事曰:寡君之师徒不足以辱君矣;愿以金玉、子女赂君之辱。 请勾践女女于王,大夫女女于大夫,士女女于士;越国之宝器毕从! 寡君帅越国之众以从君之师徒。 唯君左右之,若以越国之罪为不可赦也,将焚宗庙,系妻孥,沈金玉于江;有带甲五千人,将以致死,乃必有偶,是以带甲万人事君也,无乃即伤君王之所爱乎? 与其杀是人也,宁其得此国也,其孰利乎? ”夫差将欲听,与之成。 子胥谏曰:“不可! 夫吴之与越也,仇讎敌战之国也;三江环之,民无所移。 有吴则无越,有越则无吴。 将不可改于是矣! 员闻之:陆人居陆,水人居水,夫上党之国,我攻而胜之,吾不能居其地,不能乘其车;夫越国,吾攻而胜之,吾能居其地,吾能乘其舟。 此其利也,不可失也已。 君必灭之! 失此利也,虽悔之,必无及已。 越人饰美女八人,纳之太宰嚭,曰:“子苟赦越国之罪,又有美于此者将进之。 ”太宰嚭谏曰:“嚭闻古之伐国者,服之而已;今已服矣,又何求焉? ”夫差与之成而去之。 勾践说于国人曰:“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也,而又与大国执仇,以暴露百姓之骨于中原,此则寡人之罪也。 寡人请更。 ”于是葬死者,问伤者,养生者;吊有忧,贺有喜;送往者,迎来者;去民之所恶,补民之不足。 然后卑事夫差,宦士三百人于吴,其身亲为夫差前马。 勾践之地,南至于句无,北至于御儿,东至于鄞,西至于姑蔑,广运百里,乃致其父母昆弟而誓之,曰:“寡人闻,古之贤君,四方之民归之,若水之归下也。 今寡人不能,将帅二三子夫妇以蕃。 ”令壮者无取老妇,令老者无取壮妻;女子十七不嫁,其父母有罪;丈夫二十不取,其父母有罪。 将免者以告,公令医守之。 生丈夫,二壶酒,一犬;生女子,二壶酒,一豚;生三人,公与之母;生二子,公与之饩。 当室者死,三年释其政;支子死,三月释其政;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。 令孤子、寡妇、疾疹、贫病者,纳宦其子。 其达士,洁其居,美其服,饱其食,而摩厉之于义。 四方之士来者,必庙礼之。 勾践载稻与脂于舟以行。 国之孺子之游者,无不哺(有的哺为“饣”偏旁)也,无不歠也:必问其名。 非其身之所种则不食,非其夫人之所织则不衣。 十年不收于国,民俱有三年之食。 国之父兄请曰:“昔者夫差耻吾君于诸侯之国,今越国亦节矣,请报之。 ”勾践辞曰:“昔者之战也,非二三子之罪也,寡人之罪也。 如寡人者,安与知耻? 请姑无庸战。 ”父兄又请曰:“越四封之内,亲吾君也,犹父母也。 子而思报父母之仇,臣而思报君之仇,其有敢不尽力者乎? 请复战! ”勾践既许之,乃致其众而誓之,曰:“寡人闻古之贤君,不患其众之不足也,而患其志行之少耻也。 今夫差衣水犀之甲者亿有三千,不患其志行之少耻也,而患其众之不足也。 今寡人将助天灭之。 吾不欲匹夫之勇也,欲其旅进旅退。 进则思赏,退则思刑;如此,则有常赏。 进不用命,退则无耻;如此,则有常刑。 ”果行,国人皆劝。 父勉其子,兄勉其弟,妇勉其夫,曰:“孰是君也,而可无死乎? ”是故败吴于囿,又败之于没,又郊败之。 夫差行成,曰;“寡人之师徒,不足以辱君矣,请以金玉、子女赂君之辱! ”勾践对曰:“昔天以越予吴,而吴不受命;今天以吴予越,越可以无听天之命,而听君之令乎! 吾请达王甬、句东,吾与君为二君乎! ”夫差对曰:“寡人礼先壹饭矣,君若不忘周室而为敝邑宸宇,亦寡人之愿也。 君若曰:『吾将残汝社稷,灭汝宗庙。』寡人请死,余何面目以视于天下乎? 越君其次也! ”遂灭吴。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[先秦] 佚名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,先治其国;欲治其国者,先齐其家;欲齐其家者,先修其身;欲修其身者,先正其心;欲正其心者,先诚其意;欲诚其意者,先致其知,致知在格物。 物格而后知至,知至而后意诚,意诚而后心正,心正而后身修,身修而后家齐,家齐而后国治,国治而后天下平。 柳毅传[唐代] 李朝威仪凤中,有儒生柳毅者,应举下第,将还湘滨。 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,遂往告别。 至六七里,鸟起马惊,疾逸道左。 又六七里,乃止。 见有妇人,牧羊于道畔。 毅怪视之,乃殊色也。 然而蛾脸不舒,巾袖无光,凝听翔立,若有所伺。 毅诘之曰:“子何苦而自辱如是? ”妇始楚而谢,终泣而对曰:“贱妾不幸,今日见辱问于长者。 然而恨贯肌骨,亦何能愧避? 幸一闻焉。 妾,洞庭龙君小女也。 父母配嫁泾川次子,而夫婿乐逸,为婢仆所惑,日以厌薄。 既而将诉于舅姑,舅姑爱其子,不能御。 迨诉频切,又得罪舅姑。 舅姑毁黜以至此。 ”言讫,歔欷流涕,悲不自胜。 又曰:“洞庭于兹,相远不知其几多也? 长天茫茫,信耗莫通。 心目断尽,无所知哀。 闻君将还吴,密通洞庭。 或以尺书寄托侍者,未卜将以为可乎? ”毅曰:“吾义夫也。 闻子之说,气血俱动,恨无毛羽,不能奋飞,是何可否之谓乎! 然而洞庭深水也。 吾行尘间,宁可致意耶? 惟恐道途显晦,不相通达,致负诚托,又乖恳愿。 子有何术可导我邪? ”女悲泣且谢,曰:“负载珍重,不复言矣。 脱获回耗,虽死必谢。 君不许,何敢言。 既许而问,则洞庭之与京邑,不足为异也。 ”毅请闻之。 女曰:“洞庭之阴,有大橘树焉,乡人谓之‘社橘’。 君当解去兹带,束以他物。 然后叩树三发,当有应者。 因而随之,无有碍矣。 幸君子书叙之外,悉以心诚之话倚托,千万无渝! ”毅曰:“敬闻命矣。 ”女遂于襦间解书,再拜以进。 东望愁泣,若不自胜。 毅深为之戚,乃致书囊中,因复谓曰:“吾不知子之牧羊,何所用哉? 神岂宰杀乎? ”女曰:“非羊也,雨工也。 ”“何为雨工? ”曰:“雷霆之类也。 ”毅顾视之,则皆矫顾怒步,饮龁甚异,而大小毛角,则无别羊焉。 毅又曰:“吾为使者,他日归洞庭,幸勿相避。 ”女曰:“宁止不避,当如亲戚耳。 ”语竟,引别东去。 不数十步,回望女与羊,俱亡所见矣。 其夕,至邑而别其友,月余到乡,还家,乃访友于洞庭。 洞庭之阴,果有社橘。 遂易带向树,三击而止。 俄有武夫出于波问,再拜请曰:“贵客将自何所至也? ”毅不告其实,曰:“走谒大王耳。 ”武夫揭水止路,引毅以进。 谓毅曰:“当闭目,数息可达矣。 ”毅如其言,遂至其宫。 始见台阁相向,门户千万,奇草珍木,无所不有. 夫乃止毅,停于大室之隅,曰:“客当居此以俟焉。 ”毅曰:“此何所也? ”夫曰:“此灵虚殿也。 ”谛视之,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。 柱以白璧,砌以青玉,床以珊瑚,帘以水精,雕琉璃于翠楣,饰琥珀于虹栋。 奇秀深杳,不可殚言。 然而王久不至。 毅谓夫曰:“洞庭君安在哉? ”曰:“吾君方幸玄珠阁,与太阳道士讲《火经》,少选当毕。 ”毅曰:“何谓《火经》? ”夫曰:“吾君,龙也。 龙以水为神,举一滴可包陵谷。 道士,乃人也。 人以火为神圣,发一灯可燎阿房。 然而灵用不同,玄化各异。 太阳道士精于人理,吾君邀以听焉。 ”语毕而宫门辟,景从云合,而见一人,披紫衣,执青玉。 夫跃曰:“此吾君也! ”乃至前以告之。 君望毅而问曰:“岂非人间之人乎? ”对曰:“然。 ”毅而设拜,君亦拜,命坐于灵虚之下。 谓毅曰:“水府幽深,寡人暗昧,夫子不远千里,将有为乎? ”毅曰:“毅,大王之乡人也。 长于楚,游学于秦。 昨下第,闲驱泾水右涘,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,风鬟雨鬓,所不忍睹。 毅因诘之,谓毅曰:‘为夫婿所薄,舅姑不念,以至于此’。 悲泗淋漓,诚怛人心。 遂托书于毅。 毅许之,今以至此。 ”因取书进之。 洞庭君览毕,以袖掩面而泣曰:“老父之罪,不能鉴听,坐贻聋瞽,使闺窗孺弱,远罹构害。 公,乃陌上人也,而能急之。 幸被齿发,何敢负德! ”词毕,又哀咤良久。 左右皆流涕。 时有宦人密侍君者,君以书授之,令达宫中。 须臾,宫中皆恸哭。 君惊,谓左右曰:“疾告宫中,无使有声,恐钱塘所知。 ”毅曰:“钱塘,何人也? ”曰:“寡人之爱弟,昔为钱塘长,今则致政矣。 ”毅曰:“何故不使知? ”曰:“以其勇过人耳。 昔尧遭洪水九年者,乃此子一怒也。 近与天将失意,塞其五山。 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,遂宽其同气之罪。 然犹縻系于此,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。 ”语未毕,而大声忽发,天拆地裂。 宫殿摆簸,云烟沸涌。 俄有赤龙长千余尺,电目血舌,朱鳞火鬣,项掣金锁,锁牵玉柱。 千雷万霆,激绕其身,霰雪雨雹,一时皆下。 乃擘青天而飞去。 毅恐蹶仆地。 君亲起持之曰:“无惧,固无害。 ”毅良久稍安,乃获自定。 因告辞曰:“愿得生归,以避复来。 ”君曰:“必不如此。 其去则然,其来则不然,幸为少尽缱绻。 ”因命酌互举,以款人事。 俄而祥风庆云,融融恰怡,幢节玲珑,箫韶以随。 红妆千万,笑语熙熙。 中有一人,自然蛾眉,明珰满身,绡縠参差。 迫而视之,乃前寄辞者。 然若喜若悲,零泪如丝。 须臾,红烟蔽其左,紫气舒其右,香气环旋,入于宫中。 君笑谓毅曰:“泾水之囚人至矣。 ”君乃辞归宫中。 须臾,又闻怨苦,久而不已。 有顷,君复出,与毅饮食。 又有一人,披紫裳,执青玉,貌耸神溢,立于君左。 君谓毅曰:“此钱塘也。 ”毅起,趋拜之。 钱塘亦尽礼相接,谓毅曰:“女侄不幸,为顽童所辱。 赖明君子信义昭彰,致达远冤。 不然者,是为泾陵之土矣。 飨德怀恩,词不悉心。 ”毅撝退辞谢,俯仰唯唯。 然后回告兄曰:“向者辰发灵虚,巳至泾阳,午战于彼,未还于此。 中间驰至九天,以告上帝。 帝知其冤,而宥其失。 前所谴责,因而获免。 然而刚肠激发,不遑辞候,惊扰宫中,复忤宾客。 愧惕惭惧,不知所失。 ”因退而再拜。 君曰:“所杀几何? ”曰:“六十万。 ”“伤稼乎? ”曰:“八百里。 ”无情郎安在? ”曰:“食之矣。 ”君怃然曰:“顽童之为是心也,诚不可忍,然汝亦太草草。 赖上帝显圣,谅其至冤。 不然者,吾何辞焉? 从此以去,勿复如是。 ”钱塘君复再拜。 是夕,遂宿毅于凝光殿。 明日,又宴毅于凝碧宫。 会友戚,张广乐,具以醪醴,罗以甘洁。 初,笳角鼙鼓,旌旗剑戟,舞万夫于其右。 中有一夫前曰:“此《钱塘破阵乐》。 ”旌杰气,顾骤悍栗。 座客视之,毛发皆竖。 复有金石丝竹,罗绮珠翠,舞千女于其左,中有一女前进曰:“此《贵主还宫乐》。 ”清音宛转,如诉如慕,坐客听下,不觉泪下。 二舞既毕,龙君大悦。 锡以纨绮,颁于舞人,然后密席贯坐,纵酒极娱。 酒酣,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:“大天苍苍兮,大地茫茫,人各有志兮,何可思量,狐神鼠圣兮,薄社依墙。 雷霆一发兮,其孰敢当? 荷贞人兮信义长,令骨肉兮还故乡,齐言惭愧兮何时忘! ”洞庭君歌罢,钱塘君再拜而歌曰:“上天配合兮,生死有途。 此不当妇兮,彼不当夫。 腹心辛苦兮,泾水之隅。 风霜满鬓兮,雨雪罗襦。 赖明公兮引素书,令骨肉兮家如初。 永言珍重兮无时无。 ”钱塘君歌阕,洞庭君俱起,奉觞于毅。 毅踧踖而受爵,饮讫,复以二觞奉二君,乃歌曰:“碧云悠悠兮,泾水东流。 伤美人兮,雨泣花愁。 尺书远达兮,以解君忧。 哀冤果雪兮,还处其休。 荷和雅兮感甘羞。 山家寂寞兮难久留。 欲将辞去兮悲绸缪。 ”歌罢,皆呼万岁。 洞庭君因出碧玉箱,贮以开水犀;钱塘君复出红珀盘,贮以照夜玑:皆起进毅,毅辞谢而受。 然后宫中之人,咸以绡彩珠璧,投于毅侧。 重叠焕赫,须臾埋没前后。 毅笑语四顾,愧谢不暇。 洎酒阑欢极,毅辞起,复宿于凝光殿。 翌日,又宴毅于清光阁。 钱塘因酒作色,踞谓毅曰:“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,义士可杀不可羞耶? 愚有衷曲,欲一陈于公。 如可,则俱在云霄;如不可,则皆夷粪壤。 足下以为何如哉? ”毅曰:“请闻之。 ”钱塘曰:“泾阳之妻,则洞庭君之爱女也。 淑性茂质,为九姻所重。 不幸见辱于匪人,今则绝矣。 将欲求托高义,世为亲戚,使受恩者知其所归,怀爱者知其所付,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? ”毅肃然而作,欻然而笑曰:“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! 毅始闻跨九州,怀五岳,泄其愤怒;复见断金锁,掣玉柱,赴其急难。 毅以为刚决明直,无如君者。 盖犯之者不避其死,感之者不爱其生,此真丈夫之志。 奈何萧管方洽,亲宾正和,不顾其道,以威加人? 岂仆人素望哉! 若遇公于洪波之中,玄山之间,鼓以鳞须,被以云雨,将迫毅以死,毅则以禽兽视之,亦何恨哉! 今体被衣冠,坐谈礼义,尽五常之志性,负百行怖之微旨,虽人世贤杰,有不如者,况江河灵类乎? 而欲以蠢然之躯,悍然之性,乘酒假气,将迫于人,岂近直哉! 且毅之质,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。 然而敢以不伏之心,胜王不道之气。 惟王筹之! ”钱塘乃逡巡致谢曰:“寡人生长宫房,不闻正论。 向者词述疏狂,妄突高明。 退自循顾,戾不容责。 幸君子不为此乖问可也。 ”其夕,复饮宴,其乐如旧。 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。 明日,毅辞归。 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,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。 夫人泣谓毅曰:“骨肉受君子深恩,恨不得展愧戴,遂至睽别。 ”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。 夫人又曰:“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? ”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情,然当此席,殊有叹恨之色。 宴罢,辞别,满宫凄然。 赠遗珍宝,怪不可述。 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,见从者十余人,担囊以随,至其家而辞去。 毅因适广陵宝肆,鬻其所得。 百未发一,财已盈兆。 故淮右富族,咸以为莫如。 遂娶于张氏,亡。 又娶韩氏。 数月,韩氏又亡。 徙家金陵。 常以鳏旷多感,或谋新匹。 有媒氏告之曰:“有卢氏女,范阳人也。 父名曰浩,尝为清流宰。 晚岁好道,独游云泉,今则不知所在矣。 母曰郑氏。 前年适清河张氏,不幸而张夫早亡。 母怜其少,惜其慧美,欲择德以配焉。 不识何如? ”毅乃卜日就礼。 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,法用礼物,尽其丰盛。 金陵之士,莫不健仰。 居月余,毅因晚入户,视其妻,深觉类于龙女,而艳逸丰厚,则又过之。 因与话昔事。 妻谓毅曰:“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? ”经岁余,有一子。 毅益重之。 既产,逾月,乃秾饰换服,召毅于帘室之间,笑谓毅曰:“君不忆余之于昔也? ”毅曰:“夙为姻好,何以为忆? ”妻曰:“余即洞庭君之女也。 泾川之冤,君使得白。 衔君之恩,誓心求报。 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,遂至睽违。 天各一方,不能相问。 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。 遂闭户剪发,以明无意。 虽为君子弃绝,分见无期。 而当初之心,死不自替。 他日父母怜其志,复欲驰白于君子。 值君子累娶,当娶于张,已而又娶于韩。 迨张、韩继卒,君卜居于兹,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。 今日获奉君子,咸善终世,死无恨矣。 ”因呜咽,泣涕交下。 对毅曰:“始不言者,知君无重色之心。 今乃言者,知君有感余之意。 妇人匪薄,不足以确厚永心,故因君爱子,以托相生。 未知君意如何? 愁惧兼心,不能自解。 君附书之日,笑谓妾曰:‘他日归洞庭,慎无相避。 ’诚不知当此之际,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? 其后季父请于君,君固不许。 君乃诚将不可邪,抑忿然邪? 君其话之。 ”毅曰:“似有命者。 仆始见君子,长泾之隅,枉抑憔悴,诚有不平之志。 然自约其心者,达君之冤,余无及也。 以言‘慎无相避’者,偶然耳,岂有意哉。 洎钱塘逼迫之际,唯理有不可直,乃激人之怒耳。 夫始以义行为之志,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? 一不可也。 某素以操真为志尚,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? 二不可也。 且以率肆胸臆,酬酢纷纶,唯直是图,不遑避害。 然而将别之日。 见君有依然之容,心甚恨之。 终以人事扼束,无由报谢。 吁,今日,君,卢氏也,又家于人间。 则吾始心未为惑矣。 从此以往,永奉欢好,心无纤虑也。 ”妻因深感娇泣,良久不已。 有顷,谓毅曰:“勿以他类,遂为无心,固当知报耳。 夫龙寿万岁,今与君同之。 水陆无往不适。 君不以为妄也。 ”毅嘉之曰:“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! ”。 乃相与觐洞庭。 既至,而宾主盛礼,不可具纪。 后居南海仅四十年,其邸第、舆马、珍鲜、服玩,虽侯伯之室,无以加也。 毅之族咸遂濡泽。 以其春秋积序,容状不衰。 南海之人,靡不惊异。 洎开元中,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,精索道术。 毅不得安,遂相与归洞庭。 凡十余岁,莫知其迹。 至开元末,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,谪官东南。 经洞庭,晴昼长望,俄见碧山出于远波。 舟人皆侧立,曰:“此本无山,恐水怪耳。 ”指顾之际,山与舟相逼,乃有彩船自山驰来,迎问于嘏。 其中有一人呼之曰:“柳公来候耳。 ”嘏省然记之,乃促至山下,摄衣疾上。 山有宫阙如人世,见毅立于宫室之中,前列丝竹,后罗珠翠,物玩之盛,殊倍人间。 毅词理益玄,容颜益少。 初迎嘏于砌,持嘏手曰:“别来瞬息,而发毛已黄。 ”嘏笑曰:“兄为神仙,弟为枯骨,命也。 ”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,曰:“此药一丸,可增一岁耳。 岁满复来,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。 ”欢宴毕,嘏乃辞行。 自是已后,遂绝影响。 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。 殆四纪,嘏亦不知所在。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:“五虫之长,必以灵者,别斯见矣。 人,裸也,移信鳞虫。 洞庭含纳大直,钱塘迅疾磊落,宜有承焉。 嘏咏而不载,独可邻其境。 愚义之,为斯文。 ”范雎说秦王[先秦] 佚名范雎至秦,王庭迎,谓范雎曰:“寡人宜以身受令久矣。 今者义渠之事急,寡人日自请太后。 今义渠之事已,寡人乃得以身受命。 躬窃闵然不敏。 ”敬执宾主之礼,范雎辞让。 是日见范雎,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。 秦王屏左右,宫中虚无人,秦王跪而请曰:“先生何以幸教寡人? ”范雎曰:“唯唯。 ”有间,秦王复请,范雎曰:“唯唯。 ”若是者三。 秦王跽曰:“先生不幸教寡人乎? ”范雎谢曰:“非敢然也。 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,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。 若是者,交疏也。 已一说而立为太师,载与俱归者,其言深也。 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,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。 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,是周无天子之德,而文、武无与成其王也。 今臣,羇旅之臣也,交疏于王,而所愿陈者,皆匡君臣之事,处人骨肉之间。 愿以陈臣之陋忠,而未知王心也,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。 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,知今日言之于前,而明日伏诛于后,然臣弗敢畏也。 大王信行臣之言,死不足以为臣患,亡不足以为臣忧,漆身而为厉,被发而为狂,不足以为臣耻。 五帝之圣而死,三王之仁而死,五伯之贤而死,乌获之力而死,奔、育之勇焉而死。 死者,人之所必不免也。 处必然之势,可以少有补于秦,此臣之所大愿也,臣何患乎? 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,夜行而昼伏,至于蔆水,无以饵其口,坐行蒲伏,乞食于吴市,卒兴吴国,阖庐为霸。 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,加之以幽囚,终身不复见,是臣说之行也,臣何忧乎? 箕子、接舆,漆身而为厉,被发而为狂,无益于殷、楚。 使臣得同行于箕子、接舆,漆身可以补所贤之主,是臣之大荣也,臣又何耻乎? 臣之所恐者,独恐臣死之后,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,是以杜口裹足,莫肯即秦耳。 足下上畏太后之严,下惑奸臣之态,居深宫之中,不离保傅之手,终身闇惑,无与照奸,大者宗庙灭覆,小者身以孤危。 此臣之所恐耳! 若夫穷辱之事,死亡之患,臣弗敢畏也。 臣死而秦治,贤于生也。 ”秦王跽曰:“先生是何言也! 夫秦国僻远,寡人愚不肖,先生乃幸至此,此天以寡人慁先生,而存先王之庙也。 寡人得受命于先生,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。 先生奈何而言若此! 事无大小,上及太后,下至大臣,愿先生悉以教寡人,无疑寡人也。 ”范雎再拜,秦王亦再拜。 喜怒哀乐未发[先秦] 佚名喜怒哀乐之未发,谓之中;发而皆中节,谓之和。 中也者,天下之大本也;和也者,天下之达道也。 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。 古代文论选段[先秦] 佚名《毛诗序》选段  诗者,志之所之也。 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。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,言之不足故嗟叹之,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,永歌之不足,不知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也。 《典论·论文》选段  盖文章,经国之大业,不朽之盛事。 年寿有时而尽,荣乐止乎其身,二者必至之常期,未若文章之无穷。 是以古之作者,寄身于翰墨,见意于篇籍,不假良史之辞,不讬飞驰之势,而声名自传于后。 《诗品序》选段  若乃春风春鸟,秋月秋蝉,夏云暑雨,冬月祁寒,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。 嘉会寄诗以亲,离群讬诗以怨。 至于楚臣去境,汉妾辞宫。 或骨横朔野,魂逐飞蓬。 或负戈外戍,杀气雄边。 塞客衣单,孀闺泪尽。 或士有解佩出朝,一去忘返。 女有扬蛾入宠,再盼倾国。 凡斯种种,感荡心灵,非陈诗何以展其义? 非长歌何以骋其情? 故曰:“诗可以群,可以怨。 ”使穷贱易安,幽居靡闷,莫尚于诗矣。 《与元九书》 选段  感人心者,莫先乎情,莫始乎言,莫切乎声,莫深乎义。 诗者:根情,苗言,华声,实义。 《题画》画竹题记一则  江馆清秋,晨起看竹,烟光日影露气,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。 胸中勃勃遂有画意。 其实胸中之竹,并不是眼中之竹也。 因而磨墨展纸,落笔倏作变相,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。 总之,意在笔先者,定则也;趣在法外者,化机也。 独画云乎哉! 《人间词话》三则  词以境界为最上,有境界则自成高格,自有名句。 境非独谓景物也,喜怒哀乐,亦人心中之一境界。 故能写真景物、真感情者,谓之有境界。 否则谓之无境界。 古今之成大事业、大学问者,必经过三种之境界:“昨夜西风凋碧树。 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。 ”此第一境也。 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 ”此第二境也。 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回头蓦见,那人正在,灯火阑珊处。 ”此第三境也。 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。 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,恐为晏、欧诸公所不许也。 发布时间:2025-09-13 10:03:58 来源:八零生活网 链接:https://www.800185.com/post/11397.html